只不过,他还有句话,一直以来都特别想问乌景元。
“我自认为当年待你和孔师弟,没有二样,甚至从某些方面来说,我这个大师兄做得不够好,没能及时发觉孔师弟对你的欺辱,也未能保护好你。”
“可乌师弟似乎,似乎并不恨我。”沈渡江一脸认真,轻轻地问,“可以告诉我原因么?”
乌景元微微一笑:“大师兄,你失忆了么?当年我被孔鸿明迫害,师尊不分青红皂白,罚我去思过崖反省。那时冰天雪地,就只有你日日过来相陪……于你而言,或许只是瞧我可怜,可于我而言,那是我跌入谷底时,少有的善意。”
包括小师叔,宁师兄。
他记得他们的好,也从未伤害过他们。
“还有,当年玉树临风的正人君子沈公子,为救我孤身跳下悬崖,还因此名声尽毁……这是我欠你的,我一直记着。”
“……原来如此。”
沈渡江黯然神伤,只不过他还是窥探出了一丝端倪,“可是景元,那年你被关禁闭时,我恰好闭关修炼。”
“什么?”乌景元神情变了变。
沈渡江又道:“更何况,那时师祖也在,没有师祖和师尊的允许,我根本上不了思过崖。”
“……”
“小师叔虽然宠爱你,但他毕竟在师祖面前,也是晚辈,如此,那时能幻化成我的样子,日日上崖陪伴你的,就只有……”沈渡江抿了抿唇,从怀里取出了一只小海螺,“小师叔说,故人相见难免心生哀怨,便叫我拿了这个给你。”
乌景元愣愣地伸手接过,鬼使神差将小海螺附在耳畔。
里面很快就响起了师尊的声音。
“景元的眼睛坏了,我赔一副自己的给他。”
“我快死了,不能履行对景元的诺言了。”
“景元年纪轻轻的,他的未来还很长……我不能耽误他。”
“他恨我也好,这样应该很快就能迷途知返了……”
……
“我爱景元,可我也害死了景元。”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我再也不会放开景元的手。”
…………
一声声如泣如诉的哭声,萦绕在耳畔。
师尊这些年来的隐忍和辛苦,也化作实质般,跃然于乌景元的脑海中。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了小海螺,随手就捏成了齑粉。
“再见了,大师兄。”
他转身就走,对着沈渡江颇为潇洒地摆了摆手。
一直走出很远了,他才又哭又笑,破口大骂。
“煞笔!真是个煞笔!”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或许我愿意跟师尊一起死么?”
可是已经没有如果了,他们今生今世的感情,也就止步到这里了。
乌景元脚下越来越快,很快就化作了苍茫大地间的一粒沙砾,隐藏在滚滚红尘间,不见了踪影。
三日时间很快飞逝。
整个宗门都布置齐整了,鲜红的地毯从山上,一直连绵至了山脚。
无数红绸和灯笼挂满了整座山。
闻讯远道而来的修士,早早齐聚道场,各个神情不明,都在等着今日的闹剧。
苍溪行独坐在寝殿中,三天都不曾踏出过房门。
他如同一条被人抛弃的狗,捧着给徒儿精挑细选的婚服,坐在寝殿的地板上,望着敞开的殿门。
苦苦等待。
从日出等到日落,又从日落等到日出,时间飞逝得太快,像流水一般,任凭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抓住。
一直到过了午夜。
寝殿里才突然有了点动静。
看来徒弟是不会回来了。
苍溪行起身,换上了属于自己的那套婚服。
望着镜中面色苍白,憔悴不堪的自己,他微微一笑,施展了今生今世的最后一个法术。
然后才御剑下峰。
挥剑割下自己整颗头颅的时候,苍溪行还不死心地睁大眼睛,望向山门口。
伴随着呼啸而至的吵闹声,幢幢的人影很快将他淹没。
当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他还在想——
不知道景元得知我的死讯后,是开心多一些,还是难过多一些?
这点很重要,可似乎也最不重要了。
因为,苍溪行这次确实死得非常彻底,再也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了。
……
当乌景元得到消息时,已是一个月之后。
他离开师门后,就找了个隐秘的角落,闭关调息。
毕竟被封印了三年的修为,如今用起来难免有些生疏。
为了不让人打搅到自己,他特意施了数重结界。
因而,在结界中,他连时间的流逝都感知不到。
只不过在某一个时刻,他确实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痛,而为他护法的护苍剑嗡嗡个不停。
那时的他不曾想过,命硬到怎么都打不死的师尊,终于有朝一日身死道消。
死相还颇为惨烈,当众挥剑砍下了自己的头颅。
据说,仙尊的剑非常快,削铁如泥,因而没有喷洒出多少鲜血。
可只有乌景元最清楚,师尊的身体早就千疮百孔,血本就快要枯竭了。
乌景元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回来。
明明是他发疯般逃离的魔窟,如今他又主动回来了。
他打开了存放师尊仙骸的棺椁,望着里面的尸体,竟有一瞬间觉得,这是假的。
苍溪行怎么可能死呢?
苍溪行一定是假死,为的就是骗他回来,真是卑劣!
可当乌景元要直接扇他巴掌时,却亲眼看见,师尊脖颈处被人缝合好的伤口。
虽然缝合得很好,但还是能清晰看见皮下的断骨。
皮肉可以缝合,断裂的骨头却无法缝合。
“骗人的吧……”
乌景元眨了眨眼睛,抚摸上了师尊的胸口。
那里平静得像一片死海。
“不是说好了此前种种,一笔勾销,恩怨两清,不亏不欠的么?”
为什么要死呢?
难道失去了他,师尊就活不下去了么?
可如果是这样,那么,当初乌景元惨死雪地时,师尊是不是早就该追随他而去了?
“不是说,要送我礼物么,就这?”乌景元哭笑不得,“师尊啊师尊,您该听话的时候从来不听,不该听话的时候,又跟狗一样听话。”
……
师尊无法再回答他了。
静静躺在棺椁中,身上还穿着染血的鲜艳婚服,这婚服上面还绣着一只小小的乌鸦。
乌鸦,乌景元。
乌鸦是玄鸟,玄鸟代表着长寿和自由,这两者都是乌景元所没有的。
他看着这只憨态可掬,翘着爪子吹喇叭的小乌鸦,有些哭笑不得。
吹什么不好吹喇叭,真是不吉利呢,活该喜事变丧事。
乌景元咯咯笑了好一会儿,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师尊活着的时候,他觉得人间的一切都很好,他想逃离师尊,好好看看人间的山川湖海。
可如今师尊死了,他却又觉得一切都寡淡无味了。
“我不会为你殉葬的。”
乌景元紧紧盯着师尊的仪容,“你根本不配跟我有善果!”
可善有善果,恶有恶果。
他与师尊之间,终究是开花结了个苦果,也不知遇见师尊,是他此生的幸,还是孽。
“我要离开了。”乌景元长叹口气,抹掉了眼尾的泪,伸手抚上了师尊的胸膛,“你放心,我会挖了你的心脏,吞入腹中。”
“此后,你我融为一体。”
“你我共享生命。”
“就用我的眼睛,一起看人间的山川湖海罢。”
他伏身向师尊落下最后一吻,同时伸手剜出了师尊的心脏,可就当他想起身吞掉心脏时。
那本该死透了的尸体,却突然动了起来,紧紧抓住了乌景元的手腕!
伴随着一声巨响,头顶的棺材盖子重重合上。
乌景元还没反应过来,就一阵天旋地转起来。
眼前陷入了一片漆黑,鼻尖浓郁的血腥气,渐渐被清冽的雪下松木香所取代了。
待眼前再度光明时,乌景元竟已经躺在了冰天雪地里。
旁边还横着一具死透的尸体。
“景元,师尊后悔了。”
“你不要嫁给渡江,嫁给师尊罢。”
……
乌景元呆呆愣愣的,还没来得及开口,眼前的情景再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他这一回来到了十七岁时,和师尊共同来到迷雾山脉。
漫天的血光中,师尊手里提着魔尊的人头,踏在虚空。
“景元,不要放着魔头问世!”
……
在年少时,和孔鸿明一起身陷幻境中。
师尊挥剑劈开了幻境,一脚踢飞了拉扯着乌景元的孔雀,神色狠厉:“景元!不要救这个白眼狼!”
……
在乌景元和张子隐一起外出游历时。
师尊又一次出现,抓着乌景元的手臂,执剑挡开张子隐:“景元,不要理会这种朝三暮四的贱人!”
……
各个时空的乌景元。
各个时空的苍溪行。
每一个时空的乌景元都有对应时空的苍溪行所拯救。
乌景元原本昏暗的世界,一点点亮了起来。
在无数画面的切换下,他渐渐找回了最初的自己,一个干干净净的,满身朝气的自己,一个堂堂正正的天子骄子。
故事的最后。
乌景元回到了襁褓中。
他又一次被母亲抱在了怀里,听见了母亲温柔的声音。
“我儿乖乖睡觉。”
“我儿乖乖长大。”
……
“愿我们家元元一生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