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众人都有些不可思议,不由面面相觑。
当年之事,王肃正是当事人,不想冥冥之中,竟有这般机缘,也合该苏氏母子有这般造化,救到了贵人。
王肃对萧湛附耳低言了几句,确认了此事。
萧湛心有所悟,原来当年是王肃放走了苏女,这苏女有心逃离王氏,并有行善救人之心,想来确实是被胁迫,无辜牵连。
苏灵均也一时睁大了眼,她呆呆望着唤春牵着的孩子,梁宣对她露出了笑脸。
她心里也很意外,手足无措道:“我,我也实在没想到他会是夫人的儿子。”
唤春对她笑了笑,心中一时感慨万千,“自周家分别后,我与苏娘子虽不曾再见面,倒也常听闻你那些惊心动魄的事迹,好像你就在我身边,我们还在周宅共处的时光一般。”
往事不堪回首,苏灵均也没了当年的心气,经受过生活的种种磨难,早就对攀附权贵心灰意冷,一时不愿再提,“那时是我不懂事,冒犯了夫人,请夫人宽恕。”
唤春摇摇头,不以为意道:“你我本是同病相怜,乱世女子不易,你们母女的所作所为也无可厚非。你历经艰险磨难,最终拾回初心,如今能得善果,也是你的造化福报。”
苏灵均低下头,一时哽咽无言。
唤春又对萧湛道:“苏娘子原非自愿,是被逆贼所迫,才委身于他,不是心甘情愿为其生子。这孩子如今还年幼,不曾受过父亲影响,若枉造此杀孽,实在有损陛下盛德,望陛下网开一面,饶恕了他,就当是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儿积福吧。”
萧湛点点头,深以为然,他原也没打算真杀了苏氏之子,于是便道:“先前你送图有功,足见对朝廷的忠心,有你父亲之风骨。这孩子既然姓苏,自然也免受王氏罪孽牵连,你今后好生抚养他,让他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不坠外祖遗风。”
苏灵均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睁大了眼,直到内监提醒她谢恩,她才忙不叠磕起了头,激动的热泪盈眶。
“民女多谢陛下开恩,多谢陛下,民女定不负陛下期望。”
萧湛点点头,让内监送他们母子退下,然后和唤春相视一笑。
*
却说苏灵均因缘巧合保住儿子性命,恢复自由后,一时激动感慨,又念起留在金陵的母亲,离宫后,便直奔三桥巷的旧宅来寻找母亲。
此地的房宅依旧是旧时模样,却已物是人非了。
苏姨母虽未被抓起来,此时也已经被官兵从宅子里驱赶了出来,王玄朗死后被抄了家,这宅子自然也要被朝廷充公收回了。苏姨母流落街头,孤苦无助时,惊见女儿抱着孩子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阿娘。”苏灵均哽咽着唤了她一声。
苏姨母难以置信地大睁双目,母女二人分别已久,此时再见,不由抱头痛哭。
王肃也把苏应从牢里带了过来,跟她们母女团聚。苏应虽有些小盘算,可终究人怂胆子小,没实际参与过乱党作乱,故而萧湛大手一挥,也给赦免了。
苏姨母一时又惊又喜,本以为儿子此番是要必死无疑了,不想竟能茍全性命。
王肃对她们道:“皇后因感激苏娘子救了她的儿子,又念在苏应没实质参与过乱党的行为,便劝谏陛下饶了他一命,只是以后都要被免官永不启用了。”
儿子能活命,苏姨母已经足够庆幸了,她感激道:“能保全性命就不易了,哪里敢还敢再奢求做官?自今而后,不愿富贵,哪怕母子扫市做活也知足了。”
王肃点点头,抄家是朝廷的法度,他不能因私废公。因知他们一家没了这宅子就会无家可归,便让人给他们安排了暂时落脚的地方,然后便准备回去了。
苏灵均见他要走,连忙把儿子交给母亲照顾,就紧跟着追了出去,“将军。”
王肃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她道:“还有什么事吗?”
苏灵均扑通跪在了地上,对他重重磕了一个头,感激道:“我感谢将军几番对我出手相助,王玄朗丧心病狂,想拉我们母子陪葬,若非将军周旋,我们母子恐怕早就死了。”
王肃怔了怔,他犹豫了片刻,或许也是眼睁睁看着侄儿死在自己面前的愧疚,他不想让她再继续误解下去了,于是摇了摇头,对她道:“不是我,是玄朗,那一夜,他求我救你们母子一命。”
苏灵均愕然,他不是不甘心,想拉他们母子陪葬吗?
王肃叹了口气,“我不清楚你们的恩怨纠葛,可你既然选择以命守护你们的孩子,心里对他应该也不止有恨,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了,希望你以后可以用心教养这个孩子,教他成为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为国建功,以雪父亲谋逆之耻。”
苏灵均默默听着,她的面上很平静,眼中却有微光闪动。
王肃没有再说什么,对她微一颔首,转身离去了。
苏灵均眼泪夺眶而出。
……
苏灵均的事情也传回了吴郡,朱太公虽依旧不肯原谅苏姨母的淫奔之行,可听闻外孙女事迹后,却也认可苏姨母生了个好女儿,不坠家门忠贞之风。
朱太公终于松口同意让他们回来吴郡老家定居,给他们一家不至于流离失所。
此时苏灵均也不想留在金陵这伤心地了,于是便劝说母亲与外公握手言和,一家人前往吴郡定居。
苏姨母心中虽还有些惭愧,可在女儿的劝说下,也勉强答应了。离家几十年,她也的确是想家了。
得知她们一家要前往吴郡后,唤春便命人给她们送了一些金银财帛作为赏赐,还特地嘱咐内监,一定要讲清楚,这不是对乱党家属的赏赐,只是感谢苏女救她儿子之恩。
王公之妻钟夫人和裴静女也暗中悄悄给她送了些财物,让她能独立养活儿子。纵然这孩子不姓王,王氏之人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至于亏待了自家血脉。
前往吴郡前,苏灵均带着儿子来了王玄朗墓前祭拜。
此时,王大将军和王玄朗已经被重新安葬了,这也得益于唤春对皇帝的劝谏。
那一日,唤春得知王大将军被悬首朱雀桁示众,被百姓唾骂侮辱遗体后。不由想起当年在东府重阳宴时,王大将军击鼓纵剑的情景,何等意气风发。也是那时,她第一次对权力有了向往。
斯人已逝,音形犹在,今见大将军落得这般下场,唤春不免唏嘘感慨,便对皇帝进谏道:“前朝诛杀逆党,皆先极官刑,后听私殡。《春秋》许齐襄之葬纪侯,魏武义王修之哭袁谭。国法加于上,私义行于下,大将军也是一时磊砢人物,何至死后受辱?让王家人好好收敛了吧。”
萧湛深以为然,遂私下吩咐王公为王大将军父子收尸下葬,入土为安。
大将军被重新安葬的同时,王玄朗的尸骨也被收敛,父子二人最终葬在了一处。
苏灵均带了一壶酒,倾倒在他的墓前。
她跪坐他的墓前,恍然想起姑孰的某个夜里,王玄朗半夜忽醒,把她拉了起来。
那一夜,清风和畅,明月高悬。
他饮了酒,半醉半醒地在月下舞着剑,当时两边战事一触即发,胜负莫测,随时都有败亡之忧,他一时也有了前途未卜的茫然。
后来,他把剑一丢,似醉非醉的对她说,他太坏了,他用卑劣的手段得到了她,她应该恨他,现在的他不配说爱她,或许有一日他们都死了,她才会相信他的真心。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爱她,却是如遭雷劈,说他是不是傻了?
他不语,只是一昧苦笑,不想一语成谶。
苏灵均手上的酒倒完了,有些话他已经听不见了,可她还是想说给他——每逢清风明月夜,忆君音容如故。
她抱着儿子,最后给他和王大将军磕了磕头,起身离开时,却在山道上忽然望见一道久违的熟悉身影,二人撞了个对面,同时一怔。
荀妙女一身素服,平静站在她的对面,先开了口,“你来祭拜他吗?”
苏灵均有些心虚,无颜面对她,便低下了头,“夫人。”
“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荀妙女已经释然了,不以为意道:“我和他不再是夫妻,你我也不再是妻与妾的关系,你不必这般卑微。”
苏灵均摇摇头,“我一直还没来得及亲口跟夫人道个歉。”
“你没什么可抱歉的,我反倒要谢谢你,让我早日摆脱了这个浪荡子,可以追求新的美好人生。”荀妙女故作坦然道:“我要改嫁给侍中刘温了。”
苏灵均愕然睁大了眼,她前夫才刚死,连热孝还没过,她就急着嫁人,就不怕遭人非议吗?不过转念一想,王玄朗这样的乱臣贼子,人人都巴不得赶紧跟他划清界限,谁会给他守孝呢?她不免自嘲。
“恭喜夫人了。”
荀妙女嘴上这样说着,其实心里也没有多大的欢喜。她终于如愿以偿做了寡妇,再也不用嫉妒,不用争风吃醋,那个害她痛苦的男人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她大仇得报,终于解脱,可她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她不免自嘲道:“我是逆党的前妻,需要跟皇帝信任的臣子联姻来洗白我过去的身份,而刘温是孤家寡人南渡,需要跟一个高门贵女联姻,来帮他在江左士族站稳跟脚,我们算是各取所需。”
苏灵均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心里一时说不出的滋味。
二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时,荀妙女勉强露出个笑脸,看着她抱在怀里的孩子,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能让我抱抱他吗?”
苏灵均呆了一呆,然后点点头,主动把孩子递到了她的怀里,教儿子道:“来,小宝,叫大娘。”
荀妙女鼻子一酸,不由眨了眨眼,她抱着那可爱的孩子,爱不释手,小宝口中咿咿呀呀的,还不会说话,却也不排斥她的怀抱。
这个孩子的眉眼神态都像极了他的父亲,很像王玄朗小时候的模样,她看着看着,不由红了眼眶,一时百感交集。
“多好的孩子,像他父亲。”说完后,似是觉得不妥,便又添了一句,“不要像他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