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的谈判不欢而散,虽然那女帝语气不善,但到底也没发作。在面见之前苏里孜就算好,即使今天闹翻,她也不可能真让人杀了这一队使节。
中原暗弱,边境不宁,就算要打,也得准备好再打,在那之前,使者的安全不会有问题。
按道理现在回去,把中原拒绝榷场的意思传达给父王就算完成任务,但他总是还得防备着拉涅沙还有后手。万一她再在边界掀起第二场和谈,真谈出点什么东西来,岂不是前功尽弃?
所以,他需要一个由头,一个彻底断绝和谈可能的由头。
二更天下,巡坊的更夫刚刚走过去,寒魁使者里精壮高大的那几个就齐齐爬了起来。他们换了衣服掩住脸,从包裹中拿出火油,直奔鸿胪馆院中点起火来。冬天满地枯草,风又烈,霎时间金红的火焰就将四周照亮。
“来人啊!有人纵火!”
“有强人谋害使节!”
留在屋子里的使者们“恰时”醒来,狼狈地披上衣服呼救,苏里孜披上斗篷从屋中出来,堪堪和来救火的人打了个照面。
纵火的人身上穿的黑衣是寒魁特产的雪蚕丝,脱下后遇火即化,一点痕迹都留不下。
装火油的竹筒是提前备好的中原常用的样式,丢入火中一烧谁也看不出来源,中原的刑狱官们就算有通天的眼界,也查不到这火是他们放的。
等到火熄灭,他就可以以受到惊吓为由提前离开,等到回到寒魁,这件事就能成为中原想要杀死使节的证据。
如果中原突然狠下心不放他们走,苏里孜也已经打点好了暗中出城的道路,只要他能走,这事情就算成功。
有个救火的人从苏里孜身边掠过,忽然停下脚步。苏里孜没分神去看是谁,直到他走到身边才擡起头。
那是个年轻男人,身上穿着不像仆役的暗色衣服,那张脸在夜色里很不清晰,好像覆盖着半张面具。
……面具?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里出现一个戴着面具的生人意味着什么,他眼前就骤然一黑。那个男人劈手砸在他后颈,面无表情地拿斗篷把他一卷,挟着他越过墙去。
……
苏里孜睁开了眼睛。
头痛得厉害,连带着眼前一切都变成闪闪发光的斑点。他觉得自己好像被脸朝下向油桶里浸了几下,身周裹着一层模模糊糊叫人看不清东西的油脂。
他摇摇头,下意识想要揉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动不了分毫。在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之后,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这是一架门字形的刑架,苏里孜双手悬吊,脚踝被束在两侧,整个人一个大字一样被捆在上面。身上的衣衫还是之前那件,但袍襟不知道被什么割开了,周遭的凉意细细密密地攀附在皮肉上。
他攥紧手挣动两下,除了把锁链挣扎得哗哗作响之外一点用处也没有。这里好像是个地牢,苏里孜能听到远处有水滴沥的声响。
看起来,计划失去了控制。
吱呀。
忽然有一线光明闪出来,照亮他的脸。有人打开门,擎着一盏油灯走进来。
走在前面的那人他见过,就是之前混乱中将他打昏的那一个。那人脸上还戴着犬牙样的面具,发丝阴影里投来的眼光像是头狼。
可一转瞬,这狼就垂下眼,露出驯服的神色。那人把油灯放下,恭敬地低下头,把身后的人让进来。
屋里霎时间又明亮了些。
走在后面的是一位少女,看着至多双十年华。油灯照在她衣裙上,有丝丝缕缕的异兽与花草纹路在黑暗中生光。
沿衣着向上看去,乌发下是一张艳丽的面孔,微卷的鬓发在似笑非笑的唇边晃动,让那表情有些猎食者的玩味。
苏里孜看着她挥退随身的男人,悠悠在灯边坐下,忖度了一下才开口。
“我不知道您是谁,”他说,“但您如果知道我是谁,或许会后悔现在这么对待我。”
少女轻轻笑了一声,单手支着下颌:“你真奇怪。”
“已经被挂在这里了,却还是一副正使的高贵样子。”
苏里孜心里咯噔一下,冷感顺着脊背爬上胃袋。她知道自己的身份,看起来又全不在乎,这说明她至少是个可以对他国来使为所欲为而不会被追责的地位。
在这个国家里,有这个地位的人不会太多。
她是早有预谋要劫持自己,正好赶上了大火,还是见火起意,把自己带到这个地方?苏里孜谨慎地看着她。
“您是皇室的人?”他问,“我与您并无旧仇,您何必这么对待一位远道而来的使者?夜里的火是您的手笔吗?您知不知道这对两国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忌惮着隔墙有耳,仍旧扮演受害者的角色。
“哈。”少女冷笑一声,端着油灯站起来走近。灯焰照过他露出的胸膛,她忽然手滑似地一倾,火焰自他肌肤上掠过。
“……!”
铁链一瞬间绷紧,苏里孜闷哼出声,被束缚住的手张开又攥拢。那双金色的眼睛擡起来,灯火照亮里面的惊诧和怒意。
“你与我是没有什么仇恨。”少女悠悠地说,“可你侮辱陛下,与侮辱我没有什么分别。”
灯光勾勒下的影子与那一日大殿上所见有些相仿。一道灵感突然击中苏里孜的后颈,他猛然明白了眼前这是谁。
“你是宗室中那位五皇女?”
少女挑了一下眉毛,没否认。
苏里孜打量着她,维持着声音的稳定:“我听说过您的名字,只是您何必如此待我?”
“有时狼也会吃掉孩子,生母亦有不慈的时候。我听说您的父亲与血亲都被前一位君王所杀,而如今在皇位上的那一位帝王,与您又非同父,您与她之间实在不应该有什么感情。”
“我愿意赎买自己,无论您要金钱,骏马,奴隶,亦或是寒魁能提供的帮助,我都愿意付出。您不知道的是,我能做到的事情比一位使者更多。”
他倒了口气,露出一个温柔醉人的微笑:“我实在不愿意相信您这么美丽的少女会对我做出什么残暴的事情,也的确如此吧?”
封赤练举着油灯,听着这被挂上架子的凤凰巧舌如簧,忽然轻轻点头:“你说得对。”
在他慢慢放松下来时,她从袖中拿出了什么。那是一枚凤凰形的玉珥,只不过后面的弯钩改了个形状。
“我把你关在这里,确实不是想为陛下出气。”
玉珥的银针从他喉结轻轻刮过,向着锁骨下移动。
“不如来猜猜,我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