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陛下离京后不久茶铺茶馆就大半歇业了,沿街的几家酒楼也关了二层的雅间,只许人在大堂吃。倒不是因为雨天生意不好,而是因为有人在馆子里惹了祸。
“说不准是要族诛的大祸呢!天可怜见的,那还是个进京来考试的!”有店家私下里议论,“这事不能牵扯到咱们身上吧?”
“——快关了那些能私下里说话的房间,就留大堂几桌算了!”
平头百姓很难惹族诛的祸,能沾上这种祸事的多半是读书人。
刘豫元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个地步的。
他是年前进京的那批举子之一,算是那群举子里手头还算宽裕的几个人,虽然在京中没有什么门道,但姑且还能上下打点一番,找几个不大不小的官员行个卷。
那时候他是颇看不上这群考试一拖就穷得卖行李卖书的穷措大的,没钱来考什么科举!有门路可走吗?
但再仔细看看,刘豫元恍然惊觉,这些人还真有门路可走。
他早就听说当朝那位“鹤相公”是个怪脾气,不在王公贵族里挑学生经营党羽,也不学着成学阀气候,偏偏就爱穿着个布衣挑拣这群穷措大。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入这位高官的眼,也不敢贸然筹措礼物上门,思来想去走了个偏门的办法。
他开始借钱给同住的人。
举子们肯定不能露宿街头,住的地方就那么几个,平日里互相交谈走动,有什么秘密很难瞒住。刘豫元探听几天,专门摸清楚了是谁得了那位相公青眼,手中又无钱,专门借钱给这种人。
不仅借钱,还连借据都不必打,不仅不打借据,还请人吃饭,直感动得这群穷措大眼泪汪汪不知以何报。
“哎,以后说不准是同榜是同袍。有什么报不报的。”刘豫元摆摆手,一脸不在乎,忽而又换上了愁绪的表情。
“只是我啊,在京中也无甚门路,找不到地方行卷。如今世家弟子有权,你是有才情的,我么才情不够又无权无势,空有这些钱,不如帮衬帮衬你。”
这几个被感动的就拍着胸脯,说必不能让急公好义的阿兄没个着落。正好自己认识贵人,等到有机会了,必向贵人提一提阿兄。
这么多人里真有几个给聂云间提了的,聂云间也真见了他一面,但淡淡的没什么表示,也没收他的礼。
后来刘豫元领到一个甚么查案子的任务,没查出来个好歹,相公那边就再无后话了,气得他摔碟子摔碗,心里可惜他送出去的那些礼,借出去的那些钱。
京城到底是富贵乡,乱花迷人眼的东西不少。聂云间那边没有表示,他没办法借着左相门生的名义捞人情,自己手里又没个松紧,一不小心用超了钱,也渐渐捉襟见肘起来。
这时候一个自他来京城之后与他同为举子,一起吃了几回酒,约为兄弟的交游找上了门来,问他为何闭门不出。
刘豫元往外倒完苦水,这旧交呵呵一乐:“你怎么投聂相公名下了?你不知道他是个甚么人?”
他是什么人?刘豫元一头雾水,这交游笑而不答,拉他去吃酒,替他付了账。到酒酣耳热的时候,那人才笑眯眯地告知他:“你怎不知道四相之中就聂相一人是男子?”
“当初先帝点他为状元,就很有些别的意思。你当为什么这朝中都叫他鹤相公?正是因为这人颇有些苑中水禽一样清丽优美的姿容。”
刘豫元朦朦胧胧地想了想,确实不错!聂左相那张脸确实是有孤寒清丽的风姿。
“如今先帝崩了,可圣人还在呢,你见圣人立后了吗?京中时常有传闻,说下了朝左相是不回官署的,找个地方换下官服,就直接一顶小轿送进宫闱里侍奉圣人,你说说这……”
刘豫元的脸涨红了,一股没来由的恼怒从心底:“这与佞幸伶人有什么区别!”
他原本就对聂云间有几分气,如今一听这话心里的火腾地就上来了。他有什么好拿乔的!不就是圣人养的个玩意吗?凭什么看不上自己?他那张脸又好到哪里去了,就凭长得端正点就能上了位?也就是哄哄圣人年纪小,没见过青春少艾的美男子,这届科举开了,指不定有多少人能替了他的位置!
刘豫元捋一下自己没蓄须的下巴,一时间没听到交游在说什么,半晌才回过神来追问:“正要兄教我!弟实在不知左相那边是如此情形,此前他有意招徕我,弟想着这是报国的门路,可如今弟就算毁了前程,也定然不可能拜如此没有风骨的人为师!”
那交游对他笑笑:“正是,说起来我这里倒是有个门路,是梁相门下。只是梁相那边直接拜进去的都是显贵之人,不好运作,兄引荐你拜入他嫡亲弟子处如何?你只说你是我堂弟,剩下的皆由我来运作。”
刘豫元在心里打了一会儿算盘,横竖聂云间是看不上自己,拜到炙手可热的梁相门下当个徒孙又有何不可?当即站起来握住自己交游的手,涕泗纵横:“兄如此待我!不知怎么感谢才好。”
他一门心思沉浸在自己峰回路转的喜悦中,忘记不久之前那些人也是如此抓着自己的手,说着这样上了他当的话。
他这位交游颇为靠谱,真在梁知吾学生那里为他谋了个拜师的位置,虽然这位恩师比他年长不了几岁,但他还是欢欢喜喜地拜了师。
行完拜师礼后自己这位交游又请他喝酒,定在了京中最好的酒楼,请了一堆作陪的人。刘豫元被捧得飘飘然然,恍惚间只觉得自己身上已经不是读书人的青布衣,而换作了朱红深紫的官服。
“刘学士得贵人青眼,必然是文采卓绝,不如给我们长长眼界!”有作陪的人嚷嚷。
“叫什么学士,那是未来的朝廷命官!咱这就喊一声大人啦!”
刘豫元大笑着让人取了纸笔,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写了什么。只记得身边人轰然叫好,他得意扬扬地一丢笔墨,仰在椅子上睡着了,连自己怎么回的住处都不知道。
第二天睡到晌午,刘豫元被敲门声和嘈杂声惊动,还没来得及支撑起浑浑噩噩的头去看一眼是谁吵他,门就被骤然踹开,一队公差闯了进来。
“你就是刘豫元?”为首的问。
“你这不知死的贼,敢写反诗毁谤天家,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