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贺永年“那只白鹤翩翩落入……
那支暗箭像一只嗡鸣的蜂,只有振翅声,却看不到影子。
许衡之纵身上前,周围的景物一瞬花成一片。他什么都没有看清,没有看清周围人是如何惊呼,如何靠近,没有看清是谁下了这杀手。竭力伸出去想要推开封辰钰的手只是虚虚扫过什么。
我明明碰到殿下了?他想,为何殿下还站在原处?避开!避开啊殿下!
然后他明白了,原来是他没有力气了。
他没觉得多疼,一切都很快地从他眼前掠过,升起,花花绿绿地布满天幕。许衡之在这些碎片里看到无数个转瞬即逝的影子。十四岁之前他是官家儿,随双亲住在京中,十五岁之后举家遭贬,流落西南。
他发过誓他要回来,靠手腕靠才学靠皮相,靠装君子靠做小人,他什么都能干。
可这些碎片中,一个背影逐渐清晰。
她没有转过脸,她是一团柔和的光雾。那团光雾静静地裹住这些碎片的边角,于是那团翻涌在他胸口的戾气消散了,变成很沉,很温柔的疲惫。
好,好,许衡之想,也好。殿下还好好地站在那里。
就这样了,也好。
封辰钰的手抖了一下。
她好像想松开举着盒子的手,想摸摸脸上的血,想跪下去,抱住那具倒在她脚下的躯体。可她什么也没有做,一身溅血的盲眼亲王高举着手中玉玺锦匣,对着破风声来处发出一声惊动四周的怒吼。
“竖子尔敢!”
比那声咆哮更快动起来的是禁卫和金吾卫,她们来不及给亲王挡箭,但绝对来得及阻挡那藏在人群里的刺客射出第二箭。刺客被十来个人按住,压跪,夺下手中弩,而封辰钰仍旧直直地站着,举着手中那枚天家的象征对所有人怒目,日光在她身上罩上一层炫目的金红色。
伴随着那道照下来的天光,宫墙外传来呼声。
“圣人到!”
“圣人驾临!肃静退避!”
最先那一声是谢泠喊的,后面就变成了更清亮也更高亢的少年男子音,这声音层层荡开,又层层应和,似宝钟敲响在已经破晓的天幕。所有人都跪伏下去,让开一条道路,锦燕使和姜守拙手下着甲的士兵涌进来控制住两边,圣人手提王剑,从层层兵甲中现身。
她简直像是突然落下来的一位神仙,日光照在她身上的轻甲上,泛起一阵眩目的光辉。封赤练眉眼冷峻地俯瞰着所有人,她们屏息静气,不敢擡头。在这一片窒息的寂静里,只有封辰钰还站着。
她抱着盒子,踉跄地向前走了一步,忽然丢下它扑倒在地,发疯一样去找地上的血迹。
“老师!老师!”
血沾满了她的手,她的衣裙,血把周围的一切都涂得黏黏糊糊,终于她抱住了那具开始变冷的身躯。封辰钰摸索着他的手,他的肩膀,他的脸,被血浸满的头发软软地缠在她的手上。把一个成年男人抱起来有些困难,她拉着他的衣服,终于和他一起栽下去。
“太医,太医呢!”
“叫太医!叫太医来啊!”
封赤练回来得并不慢。
鹰十七没飞出去多久就撞见了自家神君,长翅雪翎的海东青尖啸一声,直直撞进云端的蛇神怀里。玉玺滚落在绛山君手中,她握住它在手中端详,不必鹰十七多说,天地间旋即掀起一阵狂风。
被血浸染的土与沙又被风揉碎了,它们飞舞升腾起来,变成一片回旋着的褐紫色。更轻盈更洁白的尘埃一路上升,直直贯向高处方才升起的旭日。
天空中的云被这旋风扯碎,融合,拉长,逐渐显现出神异的轮廓。那是一条看不见头尾的巨蛇,盘旋游动在被染成金色的天幕之上。大地上所有染血的烟尘都向着那蛇升起。又随着蛇的盘桓被送到碧青的云端。
狂风逼得所有人都捂住脸低下头,就算有勉强站稳想趁机会捅敌人一刀,也在睁眼的瞬间就被这画面震慑得不能动弹。在狂风之中一个身形逐渐清晰,那位圣人身着玄衣薄甲,外披赤龙氅,就这样赫然出现在了城楼之上。
一个城门兵靠在垛口边,她一夜酣战已至力竭,拉弓的两手上缠着的布条浸出血色。城墙下的军阵几次拉扯,欲要冲破城门又被挡回去。她只能勉强支起身子再战。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卷过城楼,几乎要把她卷下去。紧接着身边的同袍就一声惊呼:“圣人?!”
“圣人!”
所有人都齐齐擡起头,在风暴中看到一双赤金色的眼睛。
赤龙氅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封赤练手中王剑出鞘,映着破晓天光,剑身竟像是新锻未淬的铁一样一片浓红色。那双眼扫过城墙下混战的军阵,一时间风暴声中的人喊马嘶居然齐齐停滞。
“圣人驾临!”替着一开始那个中箭的城门尉上来的军官大喊,“众将士听令!护驾!”
这一声大吼惊醒梦中人,城上城下气势皆为之一振。她们不知道圣人是怎么来的,可圣人如今就在她们身侧,天地异象,龙蛇翻腾,此刻不正该有此方天地的主人驾临?姜守拙手下的士兵齐齐发出战吼,步兵出长牌,骑兵出枪插向敌阵之中。
封莫渊擡起头。
太阳已经半升起来了,整个城墙都炫目得不可直视。但就在这炫目的光轮里,她清楚地看到封赤练正站在高处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她。
“你……”一口甜腥翻涌上来,封莫渊咬牙把它吞了回去。输了,在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她就知道自己今天已经一败涂地。封赤练大概也看到了城下这人淬着恨意的目光,但她只是冷冷一瞥,半分多余的眼光也没分给她。
“旗来。”封赤练说。
旁边有人忙不叠将令旗取下,用袖子擦净旗杆奉给封赤练。一柄旌旗随风舞动,好像护龙的云气,封赤练高扬手中旌旗,迎着猎风如挥刀般向左横劈。身边传令官立刻会意。
“诸将士听令,穿其左翼!”
姜守拙端正头盔催动坐骑,身边军士骤然收拢,随老将身后穿插进叛军左翼。城墙上的箭雨随即跟上,轰轰如铁雨般向着中军与两翼的衔接处坠落。
封莫渊随即反应过来,军阵突变,右翼收拢,但到底已经晚了一步。
整个军阵被穿成两截,后面的城门也有了动静。杀进城中的叛军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良人与残留的金吾卫及城门兵开门涌出,成为汇入战场的铁水。箭雨与军阵随封赤练手中令旗步步前进。叛军腹背受敌,士气终于崩解。
有人丢下武器跪地求饶,有人疯狂地冲向城门,还没来得及靠近就被扎成了蜂窝,封莫渊身边的亲卫倒是还保持着阵形,守护着自家主子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封莫渊叹了口气,取下头盔,抖干发上沾着的血。
“我知道你能听见。”她说。
封赤练眼神一凝,冷眼朝着她的方向望过去。
“我只有一问,”她说,“你究竟是何时确信我要反的?”
高处的封赤练微微一笑,她擡起手,用食指如蛇般在咽喉上比过一圈。封莫渊瞳孔一缩,然后居然癫狂地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那么早?那么早!”
“那今日这一切!你不过就是在玩我罢了!”
狂笑忽毕,她面色一冷,拔剑直戳向自己咽喉。封赤练注视着那一道血色喷溅在地,目光悠然升高,一直到天上盘旋的蛇形。金光照耀在它的脊背上,那蛇昂头高飞,有角与爪自金光下生出。
“有龙……”封赤练听到身边人喃喃。
有龙!有龙啊!
那不再是一道模糊的龙蛇云气,那是一条鳞爪毕现的真龙,祂盘旋着,飞舞着,头顶赤日之珠,覆盖了整个战场。齐齐跪成一片。
封赤练看了一眼天空中的龙形,转过身向着城下走去,大地不再遍布狂风,身边的人却如被风吹倒一样纷纷折腰。
“回宫。”她说,“随朕诛杀余孽!”
……
咔嚓吧唧吧唧吧唧。
咔嚓咔嚓咔嚓吧唧吧唧吧唧。
谢泠忍无可忍,擡手给了身边的金毛小狗后脖颈子一个大比斗,阿迦咕地一声就噎着了。
韩卢看不下眼,伸手慢慢地顺阿迦的后背,阿迦直了几次脖子才把刚刚嘴里的胡饼咽下去,被噎得眼泪汪汪。
这一夜鏖战,谢泠和阿迦都没怎么受伤,倒是韩卢,因为身边新募集的不良人不过百十人,都没穿重甲,拖延正儿八经持兵着甲的叛军实在是吃力,连他都手臂受了些伤。如今拿一条布带子缠着,吊在脖子上。
“雷公不打吃饭人。”韩卢拿水壶给阿迦喝了一口,免得一会他没完没了打起嗝来。
“我打我儿,”谢泠说,“你管了?不然送给你来养?”
阿迦刚刚擦掉被噎出来的眼泪,一听这话又眼泪汪汪地看向谢泠,全然看不出刚刚辗转腾挪杀得人头滚滚的样子。
韩卢不言,把水壶拿回来,才站起身摇摇晃晃看了看远处紧闭的宫门,姜守拙还没回来,不用想也知道是去捉拿杜家余孽去了。
在这前不良帅和前缇骑尉身后,还没碰过面的锦燕使们和新不良人们彼此探头探脑,相互打量,彼此都看对方不像正规官兵。
两三位御医就从这彼此探头探脑的一帮子武人之间穿过去,向着宫门去了。
室内燃着安神香压制血腥,偏殿的床帘低垂着,半遮住床上的人。封辰钰摸着床沿,把他垂出来的手翻过来盖好,虽然那只手五指惨白,但在封辰钰的手盖上去的时候,指尖仍旧轻轻颤抖着。
封辰钰已经换了衣服,重新梳过头,脸上也重新补过粉,那张脸上看不出宫门前破釜沉舟的怒容,也看不出抱着许衡之的悲痛。
刚刚于缜和乔双成都来过,乔双成被箭钉穿了小腿,摔倒之时立刻将外衣一掀披在身边尸首上,自己打了个滚滚进沟渠里。后来于缜来找,把她从沟里抱了出来藏进库房,才落下这条性命。
乔双成一进来就哇地一声扑在她身边,哭着说我就知道殿下一定吉人天相没有事情。封辰钰伸手顺了顺这只兔子的头发,拍着她安慰了好一会,才赶她去休息,乔双成看自家殿下脸上的血色都是粉扑出来的,却还这么安慰自己,顿时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送走乔双成,封辰钰又在榻边坐下,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空空望着床帐的方向,直到外面的玉帘如水一样响起来,她才立刻起身。
“坐吧。”封赤练扶住封辰钰要跪的姿势。
抓住她的那只手有点暖,封辰钰一时诧异,她印象中陛下的手是微冷的,像是无鳞的蛇。可现在那只手不仅暖了,圣人的身骨好像也和之前不太一样。但她没问出来,封赤练就伸手掀开了床帘。
“他倒是不想死。”封赤练说,“魂魄像是楔子一样凿在这副身躯里,咽了气也不离体,倒让我没法说救不回来了。”
床里的许衡之双眼紧闭,面色苍白。因为御医说他伤在心脉切不可再挪动,封辰钰就直接做主把他搬到了自己住处的偏殿。“真是稀奇,从未见过有如此命大之人!”御医走之前还啧啧称奇,“那箭入后心,纵是猛虎也死了,不知怎么,或许是歪了几寸,学士留了命在。”
虽然如此,他能不能挺过来也还难说,御医只能开了方让他这么硬熬着。她们心中不清楚,封辰钰心里却清楚,自己抱住他的时候他已经气息全无,如今还在喘气,是这里的这一位给的恩赐。
她起身,又对封赤练行了一个臣礼,这次封赤练没拉她。
“要不然算了吧,”那位圣人笑笑,“你看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救回来身子骨也不行了,不如你就让他自己去,我把他团一个团投了胎,十八年后再让他来侍奉你。”
封辰钰接不上这话,封赤练又随便丢下帘子:“这十八年里呢,我每年给你赐五个十八岁的面首,等到他长成了,你要是还喜欢,就再让这群人去教习他。”
这话出来,榻上的人呼吸突然急促几分,眼睫颤颤挣扎,却怎么也睁不开。
封辰钰终于明白封赤练的意思,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