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尔缀这样说，靠坐在圆桌议事厅的长椅里，以手支撑着下巴，第一次露出了一种十分平和的表情：
没有往常的阴森、古怪、嘲弄，她只是十分平静地坐着。
“现在，也许我也成长了。”黛尔缀说，“和你说起这个，我的心里，已经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是的，露辛达，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意识到了：我的人生完全围绕着斐蒂南德展开，我看上去性格特立独行，却并没有一个独立的人生。”
露辛达静静地听着，黛尔缀自嘲地笑了笑：“我和斐蒂南德一路走来，是空灵大陆上彼此最亲密的两个人。我爱斐蒂南德，胜过爱我自己。但是，我想，也许，他爱他自己，胜过爱我。”
黛尔缀一顿，平静地说：“他选择了自己的死亡。他选择了留我一个人生活在这片空灵大陆上。他为了实现他自己的心愿，就这样抛下我了。在他心里，实现他自己的人生价值这件事，大概比我更重要。”
露辛达看着她，说道：“也许，黛尔缀，这是应该的。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人。也许，我们都应该将自己的人生价值与人生追求放在第一位。”
“是的。”黛尔缀忽然笑了笑，“你还记得，战斗大赛之前，在艾弗格林院长的庭院里，我们的‘五日谈’吗？”
那是更加久远的记忆了。露辛达回想了一下，黛尔缀笑道：“那个时候，我和斐蒂南德选择一起回答艾弗格林院长的那几个问题。而我们的回答，其实，全部都是围绕斐蒂南德的经历展开——霸凌，复仇，其实都是斐蒂南德的人生目标，都是斐蒂南德的内在驱动力，不是我黛尔缀的。哦，甚至这个名字——黛尔缀——你还记得，它是怎么得来的吗？”
露辛达沉默一下，才低声地回答道：“你没有名字，而斐蒂南德说，他想到了一个名字——他的母亲曾经说过，如果他是一个女孩子，那么，母亲就想要给他起名叫做‘黛尔缀’。”
“是的。”黛尔缀笑笑，“我没有自己的身份，没有自己的名字——甚至连‘黛尔缀’这个名字，也只是作为另一个‘斐蒂南德’而存在罢了。我没有自己的人生目标，没有自己的内在驱动力。斐蒂南德想要什么，我就想要什么；斐蒂南德不在了，我活在空灵大陆上，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不知道该向哪里飞去了。”
露辛达沉默很久，才说：“那么，你现在决定了吗？”
“是的。”黛尔缀平静地说，“我决定了。我也想要当一个人，一个独立的、有自己的追求，与自己的想法的人，而不是简单的斐蒂南德的附属者。”
露辛达望着她：“你知道，在这一点上，我一直愿意帮助你，支持你。”
黛尔缀扯扯嘴角：“所以，从今天开始，我要为我想做的事情而做事。在斐蒂南德死后，让我去阿拉特王室，成为万泽塔帝国的内应吧，露辛达。”
露辛达看着她，黛尔缀短促地笑了一声：“所有人都知道，我和斐蒂南德情比金坚，那么，我因为斐蒂南德的死而恨你，转而投靠阿拉特王国，这非常正常。所有人都会相信我——所有人都知道，我为斐蒂南德而活着；没有人知道，从今天开始，我为了自己想做的事而活着。”
说到这里，黛尔缀终于还是流露出了一点惯有的嘲弄与讽刺的情绪：“放心，相信我，我会演出一个疯子，又哭又笑，挂起绳子让自己吊上去。我会狼狈地哭泣，疯癫地嚎叫。我会真情流露，让自己变成一个疯婆子。我会将自己的邪恶与不堪剖出来给所有人看。我会表演得让所有人完全相信。”
露辛达抿抿嘴唇，眼神里流露出一些复杂，黛尔缀嘲讽地扯扯嘴角：“你不要忘记了，我是恶名之家的幸存者。你不知道，我要学会多少狡诈、谎言、表演、邪恶，才能在那样的环境里生存下来。”
露辛达沉默了很久，才认真地说道：“黛尔缀——西辛德拉。”
黛尔缀也沉默了一下，露辛达望着她，郑重地说道：“你确定，这是你在实现你独立的人生追求，实现你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另一种对斐蒂南德的报复吗？”
“哦，”黛尔缀听见露辛达这样问，反而放松下来，“是的。阿拉特的王室与贵族们都是一群傲慢自大、自私自利、剥削别人的混球。我就是想弄死他们，没别的。我享受这样做。斐蒂南德那样善良的人，可不会享受弄死这些恶人。”
她说着，忽然笑了一下：“我不是一个好人，露辛达。我想要的，是同态复仇，是对于恶人的、在法律之外的、矫枉过正的惩戒与公正。”
露辛达不语，黛尔缀微微地一摊手：“斐蒂南德的善良，你的善良，实话说，我不相信——是真的不相信。
“我真的很讨厌这片空灵大陆，露辛达。这片空灵大陆上不可能没有黑暗，没有坏人。只要生灵们还需要为生存的资源竞争优胜，那么，就永远有人想要在别人头上踏上一只脚——永远有人生来就想要奴役、践踏、剥削别的族群。人族小男孩会无师自通地撕掉我们虫子的腿，这样的恶意，将会永远地存在着。
“你和斐蒂南德的目标，是‘预防’：你们希望创造一个美好的空灵大陆，希望这样的恶意不再出现。然而，我想明确告诉你，露辛达，我确实与你们不一样：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恶意能够不再出现，我也不相信坏人能够被改变。
“我想要的，是惩罚，是杀戮，是复仇——我要让这些恶棍付出代价。
“我要让所有的恶人畏惧我，畏惧着一个事实，那就是：空灵大陆上还有我这样的人存在。
“你懂吗？露辛达。恶人必然存在，所以，我这样毫不顾忌地惩戒恶人的人，也必须要存在。我不相信他们会变得善良；我知道他们会一直邪恶。然而，我要让他们因为畏惧我这样的人的存在，而夹着他们的尾巴，不敢真的作恶。
“我也要你记住这一点，露辛达。当然，你不必像我这样做事狠绝不留余地，但是，你也决不能只做一个仁慈的圣人。你要记住我，你要将我化作你的一部分。你要被爱着，你也要同时被畏惧着，露辛达……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