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祭,礼成。”
祭天大典完成,荆山所有的官员悬着的心都松了一口气。
众人依次退去,只杨世和的那只断臂还摆放在祭台之上,预示着这场大典的暗潮汹涌。
沈陵川看着大家有序退场也暂时放轻松了一瞬,可也只是一瞬。
眼下虽解了燃眉之急,混过去了立春之祀,但盛京那边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沈陵川看着四散离去的背影,负手站在祭天台前,紧抿着唇瓣,神色凝重,恰巧看见还站在一旁看着他的萧沁,垂了垂眸,而后冲身侧的人耳语了两句,萧沁便被身旁伺候的人哄走了。
秦姝落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她扯了扯嘴角,这世上的男女情事当真是有趣至极。
从前是怎么也看不上,避之如蛇蝎,如今倒是放在了心尖上,容不得半分怠慢。
待沈陵川处理好所有后事,秦姝落才走到他身边,温声道:“沈大人陪本宫在山上走走吧。”
沈陵川一回眸,就看见她温柔浅笑的模样,刚要开口又见身后的碧书推来了轮椅,秦姝落后退了一步,坐了上去,碧书为她盖好薄毯,立在身后。
秦姝落平静地擡眸看向沈陵川。她如今的身体虚得很,吹不得风,也不能久站久行。
“想来沈大人不会介意本宫不能步行?”
沈陵川看着她,会心一笑,而后走到碧书身侧,碧书自觉地让出位置,沈陵川宽大的手掌扶上把手,然后推着人朝山顶上走去。
沈陵川推着秦姝落,步子不快,速度适中。往日里总是事务繁忙,眼下倒是有机会好好看看这荆山了。
说来,荆山并非是山,而是大庸朝北边最大的群峰,早年间虽被选做猎场,在此处建立了行宫,到底还是比不得盛京多年积蕴繁华。是以当初她和沈陵川接管此地之后,除却加强各处设防守卫一事,最重要的就是建造和翻修了。
眼下的荆山虽不如盛京那般富庶繁华,却也早没了当初的陈旧破败。
尤其是今日的祭天台,修建得豪华威严无比。
可见沈陵川当真是花了不少心思。
一路从祭天台,走向北面最高的见春峰,此地地处逶迤,山路狭窄,只是好在从崖边的小径穿过,上去着实是花费了不少力气。
见春峰是荆山群峰里最高的山脉,也是最险峻的山峰,偏偏风景也是最美的。
可居高临下,看万山青翠,见山下农忙,现勃勃生机。
往南边望去,见春峰前头还有一座东西走向长条状的葳蕤山,恰好将此地与盛京两两相隔,站在荆山的最高处还能隔着葳蕤山同盛京的角楼遥遥相望。
二人一道吹着春日的风,山野上星星点点的野花已经悄然开放,她望着不远处的盛京,心情竟是平静无比。
从前她想尽了办法想要离开那座牢笼,可如今真的出来了,却好像四海无归处。
秦姝落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美景,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看多久,从前竟不知连平静都是值得奢求的东西。
风吹动着她额间的碎发,发丝飘扬,春日的阳光温暖又和煦地铺洒在她身上,好似镀上了一层金光。
沈陵川垂眸,却看见了她头上的华发,他眼睫微颤,竟是连青丝都已经掩盖不住了。
人未老,鬓先衰。
他看着秦姝落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咱们都老了啊。”
秦姝落弯了弯唇角:“是啊,都老了。还记得本宫是永嘉二十四年认识你们的。”
沈陵川牵动了一下嘴角,淡声道:“若真要算的话,当是二十一年。”
秦姝落失笑出声,眸中透着一丝苍凉悲怆。
他竟是算上了那三年。
可是不管是三年前还是三年后的相识,他们都不曾有过半点好事发生。
她低头敛眸,说出了今天的来意,“你知道的,我的身子骨撑不了多久。”
沈陵川心神一跳,低声唤道:“阿落……”声音近乎呢喃。
秦姝落好似交代后事一般说道:“我知道你身怀抱负,有治理江山的宏图伟业。”
否则当初也不会同她一道想出划山而治的法子。
“如今的荆山也足以你大展身手了。”以沈陵川今日的雷霆手腕,稳住荆山绝非难事。况且,沈陵川并非暴君,此地子民无需她担忧。
只是……
“好好善待陈叔他们,我死之后,魏家再无血脉,魏家军……也只会忠心于你,他们于你有利无弊。”
当初是她打着魏家军的名义带他们出来的,如今她身子不济,总要为这些人筹谋后事。
秦姝落还想多说些什么,可恍惚间发现,自己能挂记惦念的人好像也就这么些了,便是想为他们打算,也没有了。
沈陵川蹙着眉,忙道:“阿落,我会为你遍请名医,你不会死的。”
秦姝落扬了扬唇,看向沈陵川,眸中尽是嘲讽,好似在诉说着她的无能为力。
她淡笑道:“若你允准,不如放我离去,趁我有生之年,还能再看看这万里江山。”
沈陵川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可最后还是合上了嘴巴,他攥紧了拳头,偏头道:“你身子不好,旅途奔波,于你修养不利。”
秦姝落嗤笑一声,讥道:“沈陵川,做不到的事儿便不要轻易说出口,否则会叫人耻笑。”
“秦姝落……”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秦姝落大名,“你当真……就从来都没有对我动心过吗?”
纵使,他们后来所有的合作都是利益驱使,可这样大的筹谋,她心中当真就没有半点动摇吗?
“你知道的,我对你……”他后边的话看着秦姝落唇边的讥诮生生咽了下去。
动心?
秦姝落眺望着远处的盛京城,有过吗?
她记不清了。
她只知道,她不想再同他们有任何瓜葛。
至于沈陵川是不是喜欢过她,她想大抵是有过一瞬的。
只可惜,他的喜欢也不过是一句空谈。
秦姝落看着来时路,短促地笑了一声,而后转瞬消失。
只道:“好好待五公主吧。”
沈陵川眉心一跳。
“我会争取……活到她把孩子生下,替你们圆了这个谎。”
她自己动手调转轮椅的方向,语气轻松随意道,好似在说着这世间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阿落……”
“你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吗?至于是不是男孩儿……沈陵川,你会有办法的,不是吗?”
秦姝落回眸看着他,温婉一笑。
“秦姝落,你的心好狠。”
如此聪慧,却又如此绝情,不给人半点回头的机会,当初的萧洵是如此,他亦是如此。
秦姝落挑眉,究竟是谁心狠,怎么她如此配合他们,叫所有人都得偿所愿,最后还落得一个心狠的恶名呢?
她不再犹疑,擡了擡手,碧书走过来,就要推着轮椅离开。
可身后伴着风声,却听他道:“你知道的,我一直倾慕你。”
“呵。”
碧书推着她的轮椅,咕噜咕噜地离开了。
身影消失在了林间,独留沈陵川在山间吹风。
*
又是一年冬天。
那是秦姝落在荆山度过的第二个冬天。
她卧在榻上,面容灰白憔悴至极,身体已然油尽灯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
听碧书说萧沁生了个男孩儿,对外道是太子妃诞下麟儿。
秦姝落扯了扯嘴角,是真是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子去世的消息早已放出去了,那孩子此后会是荆山名正言顺的正统,而荆山也因他有了和盛京掰手腕的筹码。
而这孩子算在她名下,又留着萧家人的血,还是沈陵川的亲生子,就算是滴血验亲又如何,谁能看得出来,况且,沈陵川会护他周全。
一举三得,皆大欢喜。
秦姝落含笑道:“今天是个好日子。”
是死亡,也是新生。
窗外大雪纷飞,碧书闻言,也说:“是啊,外头的梅花都开了,红彤彤的一片,好看极了。”
秦姝落笑笑,又叹息道:“可惜了,还是没等到芙蓉花开的时节。扶我出去看看吧。”
“是。”
那年春天,她在院前种了好多梅花和芙蓉花,可惜了,未能看见芙蓉花盛开的时候。
她坐在空荡荡的大雪屋檐之下,倚靠在长廊上的美人靠上,静看着园中风景。
如今她是仇人也没有了,亲人也没了,身边只剩下碧书了。
天空中雪花飘飘扬扬,园中梅花鲜红盛开,似是故人来。
秦姝落眼中模糊,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面貌。
她用力地看了看最后实在是觉得累了,便缓缓闭上眼,于当夜溘然长逝。
死前,未有一言。
*
德正元年十二月十八日夜,太子妃落难产,于当晚薨。
听闻当夜,荆山上遍开红梅花,红彤彤的一大片,美得甚是惊艳。
皇孙交由皇姑五公主萧沁抚养,暂代母亲一职,当朝摄政,称为姑母皇太后。沈陵川升太傅一职,共同协理朝事。
自此,荆山开启了德正中兴的时代。
政通人和,国泰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