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穿越小说 > 惜奴娇 > 第106章 第 106 章 多歧路,人散聚。归去……

第106章 第 106 章 多歧路,人散聚。归去……(2 / 2)

郭显静默的目光转向他。

王渡狂乱攀着这一根救命稻草,大震之下语无伦次,“我是忠心向您的,您要救我!您得救我!若教他们把我杀了,今后还有谁敢归附于您!您会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郭显答道:“你说得对,不保忠义之士,会寒了天下忠义的心。可……妹夫,你忠义么?你忠于何物?钱财?权势?”

王渡呆呆地瞧着他。宁德军的兵士披坚执甲上前,左右将他毫不费力地拿住,他也还没反应,只是瞧着郭显,不肯认命。

“你身在宁德军中,所忠者,便只能是宁德军之主,而不是我。”郭显平静地与他说话,“我很感谢你选择了我,但命不逢时,我身边,从来只容得下忠君、或忠苍生之人——你不是。况且你这妹夫当得也不大合格,比起你,我倒更情愿换一个。”

他说最末一句时,眼风从呆若木鸡的王渡身上离开,轻飘飘扫了一下青面獠牙的鬼面人。

王渡一腔的青云梦,被他一番话碾得粉碎,身边兵士拖他离开,他只觉这梦中的明君竟如此不堪,大悔错看了人,疯狂地叫起来:“郭显!你看错了我!我为你家破人亡、沦落至此!你却缩在江宁龟壳里,畏首畏尾!你纵他们杀贤良,就算得了大位又如何?你不是明君,你做不了明君——”

郭显平静的眉宇,终于微微拧起,犹如被一颗石子激荡出涟漪的湖面。

他仍未说什么,只眼睁睁看他被兵士拖走,消失在暗沉的院外。王渡不止息地叫骂渐渐远去,他回过头来,半晌道:“到底是我害了他。”

他立在廊下,许林二将在他身后,徒然与满院的宁德军沉默对峙。郭显却松了口气,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肩,向单铮求情:“我的二位副将原也不是宁德军的人,他们一向赤胆忠心,只是武将头脑糊涂,将军可予我几分薄面,免了他们惊扰的罪过?”

单铮说好。

寒而深冷的上元夜,时至中霄,明月更满,郭显只着了不大厚的锦袄,耐不住这寒,便请单铮入内,相谈一二。

单铮进屋,见赵芳庭也要跟随上前,只一刹的迟疑,飞快得几乎谁也没注意,道:“十八,你先回去。”

“哥哥?”赵芳庭却注意到了。

王渡之事尽在他一手掌握之中,那百十口木箱也早被他私下里命人泼了水,哪怕城楼之上浓烟遮天,他也并不觉怎样稀罕;而此时,在郭显平静俊秀的面容下,在单铮低声安抚的话中,他却敏锐地觉出了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氛。

这气氛令人不安,是他难以接受的某种征兆。但显然,他哥哥与这位皇亲贵胄似乎达成了一些默契。

他几乎想笑,朝廷与反叛能有什么默契?共分天下吗?

但赵芳庭笑不出来,甚至在屋门被轻轻关上的那一声响中,慢慢地悚然惊起,有一种侵人骨髓的冷意从脚底心升起,直冻上他平日里自诩聪明的那颗心窍。

在鬼面人、吴览默默的注视下,他并未如期离去,而是就这么立在庭院之中,任由寒夜风声剐蹭脸面,望那窗纱之上,幽幽晃晃隐约错落的两道人影。

他们似在交谈,而他死死地盯着,直到旁人离去,他孤峭地伫立寒庭。

·

王渡被不留情面地投进了府署的牢狱,这里暗无天日,哪怕一盏极小的灯笼也无。黑暗中却有某些窸窸窣窣的响动,是穿梭囚牢之间的虫鼠,偶尔飞快压着他锦罗的衣袍窜走。王渡起先心惊肉跳,不多会,便已习惯了。

他呆呆地坐在脏臭的地上,脑中反反复复回想哪里出了纰漏。

或是度支的账目不平,他们追根究底,揪出了火药材料的蛛丝马迹;或是他的一二心腹反叛,自首于单铮。但无论哪样,都似乎不大可能。

账目是他亲自做的,他十二岁上,便能做出一手严丝合缝的账目,再无人能挑出错来;心腹也是跟随他数年,各方面都唯他马首是瞻,绝不会反叛。

冥思苦想,不得其果。

然与其想前事,不如多想想后路。

可后路也绝没有什么善终。他做下滔天的祸行,纵然单铮饶他,他身边那赵芳庭也绝不会留他命在。

不过是一个好死与非刑横死的区别。

越想越心惊,王渡漆黑的视线里,却陡然出现了一点豆大的光火。

那光亮起先很小,随着一个轻巧的脚步,渐渐扩大。一人提着灯笼,半身浸在明暗不定的澄黄之中,缓缓朝他走来。

左右牢狱只他一人,这是来寻他的。

王渡心一惊,以为事有转机,一跃而起,抱着最后一丝希冀,盯着来人,待终于望清,只觉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希望返而覆灭,更比从来没有还要绝望。

是她。

牢狱里不见天日,常年阴湿冰冷,更有一股子缭绕不去的腐臭。李定娘微微皱着秀丽的眉头,一手掩鼻、一手提了灯笼,缓缓寻到他这间跟前,隔着手臂粗的铁栏,与他对面而立。

王渡满心满目的愤恨,一下又跌坐回阴潮杂乱的草杆堆上。

从前他惯常看她,以居高临下的夫主的眼光;如今二人调转,她整齐干净,他却一朝被打落谷底,想也不用想,面临的该是怎样冷嘲热讽。

李定娘犹如对待地牢里污浊的臭气,也皱眉掩鼻望着他,前后相差太多,她一晌没想起要说什么话。

王渡道:“我就要死了,你开心了?很快就能和你的姘头双宿双飞了吧。”

“你指哪一个?”李定娘问。

王渡一口气憋在心肺里,憋得咳了半天。

李定娘犹不知足,又道:“夫君,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死便死了,死后还声名不保,人说到便要唾一口的,真真可怜。”

夫妻之间,才更清楚彼此痛处。王渡把脸面看得比命更大,哪里受得了这一激,猛地怒斥:“住嘴!下.贱东西,我是命中遭劫要了你这么个娼.妇,才有这祸事连连!我死了,你又能好到哪里去?一辈子背着‘罪眷’的名头,谁会当真要你!”

“不劳你费心,总之你也瞧不着了。”李定娘把灯笼搁在一边,却从怀里取出张包裹的帕子,一层层揭开了,里头是一块早已冷凉的桃花饼,只是卖相不好,脆酥的饼层掉了零零碎碎一地。她却不当回事,淡淡道,“你这人好面子,我向来晓得。你若早把我杀了,不也就没这一桩祸事了。你可知道,我从你书房摸着那一张盆硝木炭的钱领时,其实本也没猜到,你是要拿来制火药的。”

死一般的寂静,王渡不可置信盯着她,目光像要把她剜出一个洞。

“是你……”他心血上涌,目眦欲裂。

李定娘点头,“是我,我给赵将军传的信。”

“贱.人!”他怒吼。

她却无动于衷,“怪了,你能与罗大王串通一气来劫掠我家、杀我父母,我便不能以牙还牙,送你一程?是你自己贪心,为着要当六殿下的舅兄,把个杀亲的仇人留在枕边。你递了刀,我怎能枉费你好意?”

见王渡面色灰白无语,她心中起了一点快意,将那桃花饼递过去,在他身前几步的地上,“上一回我本就想毒死你的,只是后来经人点醒,你若那时就死了,名声显达,反衬得我是个毒妇,岂不亏了我?这会不一样啦,待到明晨,你阴谋反叛的消息便会传遍全城,到时上得市口法场,少不得要被骂上一骂。你辛苦经营一遭,却落得个身败名裂的结局,是不是很不甘?”

她句句戳在他的痛处。王渡不得不承认,那是他最不愿、也最害怕的事。

“不过,好歹夫妻一场,我总也舍不得你落那样的凄凉下场。”李定娘话锋一转,竟微微笑了起来,足尖伸过铁栏杆,轻轻将那桃花饼推得更近,“这饼里有足量的砒霜,你若就此吃了,不明不白死在这狱中,到时必有人猜度,你是因被奸人所害,他们再指你阴谋反叛,必也有人不信的。你虽死了,可名声得保,说不准还有人扛着你的大旗,反出宁德军呢!”

她伸来的那只脚小小巧巧,厚底的凤头履上是鸾雀穿花的一丝一线。王渡曾不止一次地脱掉这样一双鞋,揉捏把玩其中的玉趾纤纤;也曾不顾那脚趾挣扎踢蹬,强将人压在身下狎玩。如今它依旧纤巧淑静,却要送他一送。

他盯着那饼,嘴唇嗫嚅,脑中她引诱的话不住盘旋:

吃了,便能保全名声。

可若不吃呢?

他猛地惊醒,背上涔涔的冷汗,光火之中冷笑,狂态可怖,“你休想诓我自尽,我若真吃了,岂不遂了你的愿就此死了!”

“难道你如今还以为,他们会饶你?”李定娘惊讶问。

可此妇人心最毒,她送来砒霜,想要致他于死地,那便定然说明,他本不会死。

想到此处,王渡犹如一个濒死之人,偶见一线生机,兴奋起来,一股激上心头的沸血在体内冲撞,冷笑狰狞,扑在铁栏近前,将那毒饼踩了个稀碎,见李定娘因畏惧他而后退,扯着嘴角笑道:“你等着,等我全身而退,必不会再放过你,我要将你的皮肉一块块割下来,头颅送给鬼面,心肝拿去喂狗!”

李定娘退在他伸手够不着的几步之外,眼波微闪,缓缓点头,“好,我本晓得你多疑,不愿赴死。你最后的路已断绝,明日刀斧之下,想我这块饼,可别再悔。”

她说罢,提了灯笼,未留给他一点光亮,也未回头望他疯狂的面一眼,依旧沿着来路,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王渡仍在后头癫狂地大叫:“娼.妇!你等着去死吧——”

夜风冰寒,裹挟着干冷的空气,侵入李定娘肺腑。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将地牢之下的腐臭气息摈除,仰头望见极满的圆月,清湛湛地几乎要流溢出水光来,映得漫天繁星也失了颜色。

马匹被拴在马桩上,百无聊赖地刨着蹄子,喷出不耐烦的雾气。李定娘摸了摸马匹,翻身骑上,向守卫点头告辞。

那下处的地牢里,似乎还传来王渡不甘地叫骂。她骑在马上,与过路的巡丁擦身而过。他们向她行礼,都道夜禁将至,请她速行。

上元夜禁直至丑正。李定娘漫无边际地想,原来这天翻地覆,长夜竟还未明。她又要在这冷人心骨的深夜之中走上多久,才能摸着家门。

她黑夜的最后一点光火,名为“复仇”。它们一盏一盏地燃尽,到最后只剩一盏孤索,凑近细看,原来竟是她自己。

若不是她浅薄、自私、无能、懦弱,怎会一步步滑落,到如今境地?她才是她最该恨的人。

一茬一茬的巷口、街石踏过,李定娘在这愈发幽冷的马蹄声中,望不见长夜尽头,却瞧见依稀闪动灯火星光的一处深暗之中,有一轮波光粼粼的月,它湛湛如青莲色,琼楼玉宇飞檐巍巍,似有玉兔金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欢笑团圆。

它们从不离分。

她被这一幻境吸引,但听得碎冰之下流水潺潺,一路淌过飞虹木桥,不自觉拨调马头,向水声处而去。

河波水镜之上唯有清月,舟子花舫早已向外城而去,幽夜掩映,无人会瞧见,桥下有人失足落水。

李定娘策马慢慢地走,失了心魂,耳边流水声急促起来,原来这河并不如她料想中细缓,那么便更好了,她只要跳下去,会不会水,都会随波逐流。

她已到河边,正要下马,忽不知哪里来了一只手,将她的辔头一把牵转过去,那力道轻柔,却十分坚定。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不甚圆润地从旁侧响起:

“夜禁将至,姐姐怎么却走错了道儿?这里是过不去河的。”

她陡然从迷梦中惊醒,颇怀怨愤地盯着为她牵马的人。

“你怎么在此?”李定娘心绪不平,又有一种错事被人抓现行的心虚,转而在他身上悉数成了恼怒,“袁武!我不是教你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么!”

面前的少年回望她一眼,深邃的五官眉眼向她讨好地笑笑,又耷拉下来,“我知错了,真的。”

上一回山寺施粥的事后,李定娘被他气得不轻,冷着脸赶他走,再不与他见面;今夜他却又溜出来,偷摸跟在她身后,到夜深人静时,才牵了她的马,将她一步步带离河畔。

“姐姐若还气,但打我骂我,我绝不有怨。”袁武走在马前,一边走,一边低声道,“我再不说那种浑话了。”

他身量原就比寻常少年人高大,如今臊眉耷眼的样子,像条被主人罚了的小狗,一股子委屈劲儿闷在心里,眼角眉梢止也止不住地流露出来。

隔了些天,李定娘早已将十分的怒意剪了七八分,如今见他这样,最后那几分也大半消没了,只是瞧着他脸廓鼻梁,以及偶尔擡头时泄露的那一点心心念念的神态,心中空寂慢慢地又填了些滋味进来,从前拿他当个消遣,甚而当做压抑时泄愤的口子,如今再瞧,心底里某处却悄悄地软了。

“卑躬屈膝,没出息。”她紧攥着鞍辔,眉眼冷冷淡淡的,说出的话却早没了怒意,“难怪人家能做将军,你却只能为奴。”

袁武与她相处时,总是能揪出她的一星半点欢喜,却将这些糟心话通通如清风过耳。他更不去想谁是她话里的“将军”,唯独瞧见了她柔和下来的眼角,以及话中隐约的无奈。

他笑起来,眼底星月伴着她身影满溢,“没出息就没出息的,若能一辈子为姐姐牵马坠蹬,我要什么出息?”

李定娘一时被他驳得说不出话来,又在他眸子里触摸到了真实而温暖的皎皎月色,下意识张口要刺过去的话,末了鬼使神差咽回了肚里。

她就这么骑在马上,由他牵着辔头,脚步混着哒哒的马蹄,水声渐渐消绝,慢慢地往家去。寂静之中,又别有一种规律而沉稳的声响渐渐升起,教她无处安放的神魂,仿佛终于有了归路。

那是她自己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