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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第 116 章 芭蕉绿,芳时歇(2 / 2)

奴仆总是瞧着主人脸色行事的。主人的好恶既不明朗,最稳妥的自是不亲近、不挤兑,但无视了。

这样的日子,范碧云过了两个月。

两个月来,祝兰也不知毁了她多少针线,夜来若醒了,必定又要香壶、又要热茶,生生磨得范碧云险些崩溃。

她无数次十分想照她略显苍白的秀面唾上一口,指着她脸门骂,“你若要杀,与我来上一刀便是!难道你装疯作疯,当真疯了不成!”

又多少次生生忍了下来。

说来可笑,偌大的宫城,上下讳言“疯”字,只因官家得过疯症。

某一日,她似乎也被这宫禁里隐隐的疯癫传染,没由来一念顿悟:她不想被这么漫无止境地折磨下去。她要……她要……

要什么?

她闷头在角落做针线,听打帘来报的宫人细声低语:“娘子,官家今日将过来用晚膳,请您吩咐如何安顿。”

恍如一声惊雷炸响进范碧云耳膜。她怀着近乎惊厥的狂喜与恶意,绣帕捏得死紧,手心里绞出了热汗,不动声色地想:

祝兰只是女官。而她要做贵人、做四妃,甚至……甚至……做皇后!

她要将祝兰在脚底踩得死死的,将一沓绣帕扔在她脸上,教她没日没夜地绣;要像祝兰侮辱她那样,剪碎她的鹤、她的云、她的松。她要将她的一切统统剪碎!她要剪碎她的头发、剪烂她的脸!

“安顿什么,还如每回那样,不就行了。”祝兰淡淡的回答,漫不经心拂开珠帘,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范碧云如兜头一盆凉水泼下。

她从谵妄的臆想中回神,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现实:祝兰是官家视作眼珠子一样的人,别说宫妃,就连皇后也得敬她三分;而她还是那个她,卑微地、可怜地缩在角落里做针线的范碧云。

但一个念头,强韧如野草,在心中生根,便再难拔除;一旦逢了丁点雨露,疯狂抽枝发芽,任谁也无法抵挡。

·

转机发生在入宫后的第三个月,时值仲秋,寒露已降。

宫人们都已习惯了范碧云不尴不尬的地位,连范碧云自个儿也习惯了,若哪一日祝兰未向她阴晴不定地发作,反会教她心中没底。

这夜漏至三更,她如常睡在外间小榻,并睡不安稳,又不敢翻身,怕惊醒祝兰,惹她不悦;只得直挺挺地僵躺着,越发地睡不着,只等着困顿朦胧的时刻来临。

外头忽起了一阵骚动,急急的一群人的脚步声,偶尔有一两声私语,却喁喁地听不清楚。范碧云被惊动,披衣下榻,蹑足到门口,才碰着一道边,也不知是她开了门,或是外头大力挤进来,险些被搡了个一踉跄。

宫禁内苑,哪里有粗蛮的歹人,胆敢抢入宫室;待她瞧清那人脸貌身形,吓得登时腿软,噗通跪倒在地。

那是只穿了寝衣的天子,胡乱披着件绣罗袍,头发也松散着,全无圣主的气度,夜月一衬,反倒发青发白的面色,紧抿着的唇克制不住地颤抖。

他身后仓皇跟了一批人,皆是服侍就寝的内侍宫人,跟到门廊下,反倒不敢入内,噤声屏息,分列在了两旁槛外。

范碧云心惊胆战地听里头动静,依旧衬着月色,遥望见内间绣闱之中,水样的绸纱帘一荡,依稀里头人惊醒,很快短促地唤她:“泰娘,倒茶来!”

祝兰的声音听着并无惊慌,从从容容的,便稳住了她的心神。

范碧云答应一声,也顾不得外头人众,将门阖了,将入夜便温着的热茶斟了一杯,低眉顺眼地端了去。

淡淡的湖青帘帏半开,里头隐约偎着一双人影,却不是鸳鸯交.欢,仿佛一个受惊的孩儿,钻进母亲怀中寻求慰藉似的。白日里那个圣明威严的天子、云端之上的帝王,如今便是这样,毫无顾忌地攀缠着祝兰,脸孔埋在她腰间,两人垂散的发乱散在一处,分不清彼此。

祝兰才从睡梦中惊醒,尚带几分困乏,神情便显得淡漠,屈腿而坐,轻抚着腰腹间男人头颅的动作却耐心而温柔。

揭开帘帏,范碧云瞧见的便是这样如胶似漆的一双人影。床帏里帝王惊惶而急促的喘息鼓荡着她耳膜,范碧云只觉得粗蛮又诡异。她望了一眼,便不敢再望,将手中茶盏递与祝兰。

祝兰像哄孩子似的温吞地哄他,“来,张嘴。”

官家顺从地仰起头颅,任温热的水流灌入口唇。他喉结上下滑动,才止住了发抖的身子,长长叹息了一声,又颓然伏在了她腹上。

祝兰将茶盏还给范碧云,示意她离开,又使唤她:“将灯点上半盏。”

那宫灯有厚厚的遮罩,转上半圈,里头便暗了一半。范碧云依言,无声点了半盏灯,在堪堪映明轮廓的宫室内,垂首蹑足退去了外间。

她木雕泥塑般躺回小榻上,心口仍扑通扑通地跳,总觉着恐惧,又说不出的兴奋,仿佛森冷坚冰似的宫廷巨兽倏然磕出了一个缺角,她得以乍窥见里头扭曲绞缠的血肉。天子悚怖急促的喘息尚在耳畔,有声音低低浅浅地传来,不是错觉,是内间床帏里人的私语。

“又做噩梦了?”

“宽心。这是蕙兰台,我在呢。”

“您登基了,是天子,不会再有人害您了。”

“有我呢,睡吧。”

……

祝兰的声音比之往日,更加低柔,含着无限的安抚。伴着她的话语,天子惶惧未定的话声虚弱尾随:

“我真的不是疯了么?”

“他们都说我疯了……他们在我脑子里,他们在叫!”

“兰娘,若这都是一场梦,我醒了,被废、没有你……我如何活!”

内室灯火虽昏,却依旧蒙蒙地映照出来。里头的人似乎已忘了范碧云的存在,低低的私语时断时续。她也不知受何而引,竟昏暗之中,复又下了榻,鞋履也未穿,赤着足,猫儿着地似的无声,一点一点挪在了隔墙边,将耳贴在熏得馨香的墙上,窥听那头受了伤的巨兽身子里的血肉脉搏的砰动。

天子的心绪终于平静下来,长久的宁静沉沉压下。

而打破宁静的是祝兰。她说起了范碧云从未听过的一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