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讷讷问:“你不怕吗?”话脱口而出,他不知为何有些后悔,又补了一句:“你妹妹,你那个娘舅,知道是你要去投军的吗?”
团圆其实有些被梅独存说话时的眼神里的恨意给吓住了。
听到团圆提到他妹妹和老娘舅,梅独存的眼神才稍稍柔和了少许,可随即又坚定起来。
“我没告诉他们。”
也是,要是说了,那老娘舅怎么可能还会让他走?
团圆干巴巴开口,“你走了,你妹妹怎么办,谁养她,你那个娘舅都那么老了。”一向口舌伶俐的他竟然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劝人了,他其实不赞同梅独存去投军的。
这小子精瘦精瘦的,看着就没有什么力气,当兵可不是那么好当的,更何况是杀倭寇。
“我给他们留了银子。”倭寇屠村,抢粮食,抢女人,可总有疏漏的地方。
他在决定要投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开始给妹妹还有老娘舅做后路了。
他搜刮了全村,收敛尸体的同时,也是在为妹妹将来的生活做打算了。
穷渔村,还是被倭寇抢杀过的穷渔村。
也就是梅独存心细,还搜不不少藏银,又把村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才攒出十几两银子。
银子买了一亩
薄田,让老娘舅种着,有地了,以后他们就不是船上看海吃饭的穷渔民了。
剩下一点银子全给了老娘舅,让他拿着将来过生活。
梅独存看了一眼团圆。
更何况还有这俩冤大头给的五十两银子采买的好些粮食,还有他们留下的那些东西,他老娘舅和妹妹能过好长一段安稳日子了。
等他参军,随着一起平定了倭寇,给爹娘报仇了,就会回去的,到时候就安心和娘舅妹妹过日子。
日头渐偏西。
团圆盘腿坐在船头,膝盖前放着那颇有些重量的司南,一手拿着他家郎君在明州请木匠做的简易望远镜,一手还拿着一本书肆里买的关于航海的书籍。
视线里一望无际的海,这让团圆有些不安,他拧着眉头问梅独存。
“你不是说一天一夜可以到台州吗?这再没几个时辰日头就要下山了,我连陆地都没有看见。”
梅独存瞧着团圆手里的长筒望远镜。
他虽然没有用过,但听着主仆二人说话,也知道他们手里这长筒的东西是有大神通的,好似可以望到千里以外的地方。
梅独存听到过团圆和梁聿说什么“千里镜”。
“我只是说最快,你们来得急,今日这风力不够,这船又小,所以没有那么快。”梅独存看了一眼日头,估摸了一下时间,又继续道:“我这艘小船行不快,风要是再大点,再过一个时辰左右,往西南方向,有个礁石岛,到了那边我们换船,速度能快些。”
梅独存是从出发前就打算好了换船,但是没有告诉梁聿和团圆。
那船是村里人一起凑钱造的大船,他们平时要出远海就会用上那艘船,平时渔村里的那些船在远洋是飘不了多远的,遇上狂风暴雨是会把船掀翻的。
“换船?好好的船,为什么要换?”团圆听到换船,双目又盯紧了梅独存,他一边打量着这渔家小子是不是在谋划什么坏主意,一边不动声色挪到了船舱躺着的梁聿附近。
预备着要是梅独存真的有什么坏心思,他能够第一时间就护住自家郎君。
梅独存见他防备,只是抿了抿,手里划着桨,并没有恼怒了,只是把换船的缘由同团圆说了一遍。
除了小船禁不住暴风雨之外,还有便是:“倭寇来之前,明州渔船码头是本地帮派的地盘,我们这些打渔的,船越大,要上交的借渔费就越多,不管出不出海,只要船停在渔港上,就要给他们交钱。”
团圆不是愚笨的,如此一说便明白为何放在村里的只有小船了,心中虽还有三分怀疑,况且他们都已经在海上了,除了跟着梅独存走,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团圆心中戒备着,他如果真的耍什么花招,那就立即护着郎君,夺船离开。
他和郎君,二打一,难道还打不过这个黑瘦的渔家小子?
但想到梅独存家里的那个小妹,还有驼着背的老娘舅,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这帮派如此恶行,你们明府就没有作为?”
听团圆提起县令,梅独存扯唇嗤笑了一声。
“我们县衙父母官,六年换三任,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句话还是府衙里的官老爷们说给我们这些贱名听的道理。”
说到这里,团圆也懂了。
这帮派在明州背景深厚,不是有豪强撑腰,怕是县令都奈何不得,否者怎会六年换三任?
地方官任期可是三年。
再多的,团圆就没法细想了,这不是他该管的,他也管不了。
团圆本就聪慧又谨慎,自然知道自己这嘴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纵使心中有些猜想,也不会大喇喇在这时候说出来。
这海上虽是四下无人,可梅独存也不是他们自己人。
心中唏嘘,团圆能说的只有几句宽慰的话,半点不会因为自家家主是扬州刺史,就拍着胸脯大包大揽:“我家郎君父亲是扬州刺史,回头让我家郎君报与我们家主,让我们家主给你们做主,整治了那帮派!”
梅独存也不知道他这艘小船上载的还有一个刺史之子,团圆几句宽慰的话也没有让他展颜,语气平淡得好像说别人家的事情一般。
“现在渔港已经没有帮派了,这艘船也就用这一次了。”梅独存说道,祝将军来明州平倭时,知道了渔港帮派一事,直接把那帮派扫平了。
倭寇屠杀了整个村庄,只剩下梅独存一个男丁,而梅独存自己已经打算去参军杀倭寇了,以后还有谁能出海打渔?
帮派的存在与否,对于如今的梅独存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
气氛突然安静下来。
该说的梅独存都说了,团圆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摇晃的船板上,只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