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加字更新版)
听到连老庄主坐死关的时候,红袍人目光中的神色就已然变了,等再听到连淮把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说完,他那一双眼眸里的情绪变了几变,隐隐透出水泽。
“你这话不该对我说。”
他慢慢松开了掐在连淮肩膀上的手,双手垂于身侧,背转过身去。
“我可不是你的父亲。”说这话时他没有看连淮,眼眸下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连淮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中亮起的激动情绪逐渐变成了失望和自嘲。
他想起了小时候母亲常常挂在口边的话,她说他父亲痴心于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愿意为她赴汤蹈火,宁死不怨。那个漂亮的天仙姐姐会吹笛子,吹得很好听,又会武功,别人都叫她玉笛仙子。而她也正是因为从小在乐馆里练就了吹笛的好本事,恍惚间有些像她,才得到了他父亲一念之间的青睐,也从此倾心于他。
但也仅仅是一念之间而已。父亲不爱她,嫌厌她,以至于痛恨她,从来没耐心听她说上一句话,也从来不肯对她有哪怕一分一秒的好脸色……后来他甚至于直接离家出走,去追寻那个女人了,从此以后杳无音讯,再也不回来,只留下母亲一个人郁郁寡欢,不多久就病逝了。
转眼十载,而今他重新见到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玉笛仙子不知为何嫁给了百花谷谷主,住到了这百花谷……他却还是不放手,一直追随着她不肯归家,甚至为了玉笛仙子逼迫他从谷中离开。
恐怕要不是自己与群雄定下了那个事关连家庄祖传宝兵之约,他都不会提出帮自己找燕云飞,而是直接武力相迫了。
他果然是铁了心为她抛妻弃子,再也不回头。
“你找了这么多年没找到,还不明白吗?你的父亲早就死了。回去把这消息告诉你祖父吧,让他出关,不要和死人较真。”
安静片刻之后,红袍人接着说道,声音淡淡的,听不出心中所想。
连淮唇角淡淡一勾,苦笑了一下,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庞,仿佛要将他深深定住,把他的心剖开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的。过了半晌,他似嘲讽似解释地说道:“祖父要是这么容易出关,早就出关了。”
他知道祖父心里恨父亲,也恨他自己,这事情若是不能放下,他永远也不会出关的。
红袍人垂在袖子里的手紧了紧,但是最终没有说话。
连淮见状,眼眸微敛,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的意思了。
他既然不愿意承认,他也不逼他承认。
下山寻父这十年以来,他早已从原来的誓不罢休渐渐变得绝望。他慢慢懂得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如果父亲不愿意回去,他就算千辛万苦找到他也是枉然,而如果他愿意回去早该回去了,又何须他去找呢?
他坚持不懈地寻找下去,其实为的也只是对祖父的牵挂和身上的责任罢了。
他原以为在见到父亲的时候会愤怒,会痛恨,会质问,会悲痛欲绝,可是现在,当见到父亲果然把玉笛仙子的事情置于所有事情之上,他心中所感竟然只剩下了“果然如此”,除此以外,再也起不了波澜。
他的心仿佛一瞬间化作了被严冬拖住的春日,百病缠身,水上浮着将化未化的玄冰,地里藏着将融未融的雪籽,一切都沉甸甸的,寂寂无言。
也好,他尽可以就此死心了。
“阁下请回吧。”连淮扶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这种礼节仿佛刻在了他的骨子里,无论身处何地,是悲是喜,都能顺其自然地做出来。
这一次,红袍人重新转过身来,已然打理好心情,重新蹙起眉头怒道:“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和我合作,离开百花谷了?”
说话时的态度仿佛与他是毫无干戈的陌生人,甚至仇敌,但他也浑不在意了。
“正是。”
“好啊!”红袍人气急反笑,盯着连淮说道,“为什么忽然改变主意?”
他森冷宛如冰霜的语气里带着强劲的胁迫执意,仿佛他只要一句说的不得当,他立刻就能武力威胁他妥协。
“我本来也只说了考虑,并未答应。而现在就更不可能答应了。”连淮漠然看着他,冷冷地说道,“妹妹被谷主下毒迷晕了,现在下落不明,在百花谷放人之前,我绝不会走。”
“噢?是崔莹?”红袍人微微怔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那样七巧玲珑心的多智之人竟然会着了别人的道。
但他的脸色随即变得古怪起来,似愤怒又似伤痛,看向连淮的目光复杂的让人喘不过气,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向谁……仿佛看向曾经的自己。
“那你现在不走,是因为担心她的安危?”他的话里满含着劝讽,仿佛只要连淮答应了,那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连淮不答,算是默认。
“哪怕我现在杀了你,你也不走?”
说话间他忽然欺近身,运起掌风,擡手做出要往他天灵盖上劈下的动作,动作之迅捷宛如电光火石,夹杂着雷霆之势,让人忍不住为之颤栗,仿佛当即就要膝盖一软跪下求饶。
而连淮却连半步都不曾后退,左手剑鞘上格,右手已然拔剑出鞘,银光闪烁,飒然如月华,奔洒万里。
——尽管他们都知道,眼下他还不是他的对手。
红袍人愣了一愣,忽然哈哈大笑,笑得向后仰倒,这笑里充满了苦涩凄凉之意,宛如野兽的声音,痛到撕心裂肺。
“你竟然已经如此爱她了?”
他摇了摇头,状若癫狂,看向连淮的目光逐渐泛红,杀气森森,似乎恨得想杀了他,又似乎是在怜惜,在懊悔,百般滋味,不可尽数。
他深吸了几口气,仿佛终于拿定了主意,用冷静异常的语气说道。
“你可知道她是谁?”
他逼近连淮,像在威胁,又像语重心长。
“你不能和她在一起,否则便会酿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连淮蹙眉冷淡道:“这是何意?”
“你快自己回去吧。”他摇了摇头,“你真是太傻了,居然会担心她在这里的安危。这就是她本来该待的地方,能有什么危险?”
连淮的神色依旧冷淡,仿佛丝毫不为所动,也不再去管他话中隐含的挑拨。
“在她安然无恙地出现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红袍人见到他如此模样,嘲讽般地笑着叹了一口气。
“你是真的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还是不愿意明白?”
连淮心中微震,没有说话。
“她还有很多事情瞒着你,这我说的不错吧?你知道你对她这么好,她为什么还无法对你如实相告吗?”
红袍人的话忽而停住,就这么安静地与连淮对视。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目光慢慢变暗,变得扭曲,眼里布满了蜿蜒盘旋的乌云,好像带有一种报复式的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