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袖间书
鱼儿知道长明必然会再来毓秀宫,依着顾婉前几日交代的,整理收拾着顾婉的遗物,拿着顾婉留的东西,免不了心里难受,动作慢了许多。
待鱼儿注意到顾媖时,顾媖已在身后,鱼儿吓了一大跳,白着脸抓着箱中衣袍发颤:“夫、夫人。”
顾媖面无表情翻了一眼鱼儿抓在手里的衣袍,冷淡开口:“怕什么?”
鱼儿低着头应声:“没。奴婢只是想贵妃想得出神,没注意到夫人来了,夫人脚步很轻……”
后妃薨逝后,或因子嗣家世父兄有功,会与追封,多是高一个品阶,今早下的诏书,顾婉是被追封为淑婉贵妃,高了两个品阶,鱼儿虽不懂许多事,但她知道,是迫长明的身份和太子权势的缘故,失宠的顾婉才会被追封为贵妃。
“这些东西特整出来做什么?”顾媖伸手去翻衣袍,箱底方帕包裹的长命锁与函书蓦地撞入眼底,顾媖动作稍稍一顿。
鱼儿吓得发昏,赶忙答:“前几日贵妃说,这箱子里的东西和柜里包着的两身衣裳都给太子妃殿下。贵妃还说,其它都不要给太子妃殿下,奴婢先头不知道,现在……”
她说不出。
她那时听顾婉说那些话并不知道那些话的意思,而今才明白顾婉是在交代身后事,那柜里包着的两身衣裳是服丧穿的素衣,一身男子衣袍一身女子的衣裙,这是顾婉在无人时自己缝的,她不知道顾婉偷偷做了多久,但她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顾婉必然早便开始准备了。
而顾婉留的东西并不多,以往长孙无境所赐和宫中份例中那等值钱的金银珠宝首饰,顾婉都未有留与长明,这箱子不过装了两身顾婉做的衣裳,也是一身男子衣袍一身女子衣裙,这箱子也还装得东西,她想着便装一起交给长明。
许久后,鱼儿才听得顾媖冷淡的声音再响起。
“知道了,你退下。”
鱼儿犹豫着擡头,顾媖这一回冰冷的声音似与以往有些不一样,可她又说不上来到底怎么不一样,对上顾媖冰冷的目光心底发寒,赶忙又低下头应声退下。
她想顾媖大抵是真的不难过,她不曾瞧见顾媖红一瞬的眼眶。
尺半长宽的箱中除了一个银质长命锁与一封函书,便只叠放着几件衣袍,顾媖快速看罢函书折回,取出素衣展开,指腹一下滑入衣袍,落至袖袍交接处,动作蓦然停滞,她没有低下眼眸去看,只慢了动作,凭着指腹一点点滑过读取。
顾媖读罢,转身攥着素衣向殿中烧的炭盆,又倏然止步,久久望着几步开外的炭盆,衣袍垂落在地。
……
不过几句话,长孙无境一眼扫完,没有犹豫太久,便将信函装回掷与顾媖,冷声:“给她。”
跪在案前的顾媖低首拾起信函,再行:“是。”
顾媖话音方落,面前又冷不丁丢下一个瓷瓶,顾媖怔怔看那瓷瓶,擡首向长孙无境。
长孙无境神色不明按着缠裹白纱的右掌,压下眉眼冷向顾媖:“朕要她此行回京,分毫无损。”
顾媖将那瓷瓶攥入掌中,伏跪抵地叩首。
“属下遵旨。”
*
顾婉遗体暂时安放在毓秀宫,宫人已为顾婉换上正一品贵妃品阶的宫装发冠,上了妆,顾婉安静躺在锦榻。
殿中停了地龙,同外头一般冷,点着一只淡香,四下里没有人,长明没让长孙曜同入殿,拉了一张圈椅坐在锦榻旁,放下手中绽放的赤玉砂,望着顾婉不再有一点生息的脸庞。
她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再这样仔细看过顾婉,大抵是因过重的妆,使得眼前这张脸变得很是陌生,顾婉惯是不爱浓妆的,但顾婉现下脸上的妆比以往任何时候的妆都要浓上许多。
长孙无境于顾婉来说是人生的全部,而顾婉于长孙无境来说,只是一个后妃,顾婉没了,便只是少了一个后妃。
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
“值得吗?”
长明自听不到任何回答,她低眸,许久后起身拂下帷幕,背过身唤人。
宫人低首垂身入殿,恭敬行礼。
“替淑婉贵妃将妆减淡些。”
……
“这些是贵妃交代,交与太子妃殿下之物。”鱼儿原本以为顾媖应当会亲处理这件事,但没想到后来还是交了她,她重新算过,箱中之物没有少也未有多出。
还是几身衣裳,一个长命锁一封函书。
她看得长明憔悴的脸,壮着胆子将目光停留在长明赤色的眼尾一瞬,竟只有长明一个人为顾婉的离世而难过。
长明拿着函书并没有当即打开,目及衣袍上摆着的银制长命锁,愣了半晌。
鱼儿声音微哑,解释:“禀太子妃殿下,这长命锁是贵妃上月自己画的样,特叫御宝司打的,留在箱子里了,应当是留与太子妃殿下的。”
这长命锁很普通,只不过是民间常卖的那种,没有嵌什么贵重珠宝,一面麒麟送子图,一面长命百岁四字,锁下三个小小的银铃铛,掂在手里并不重。
这种一般都是给小孩子戴的,中间是空的,便是为减轻重量,不叫锁重压着孩子。若是年轻女孩戴的,宫中惯喜欢的样式是镶珠嵌宝用黄金和玉石所制的实心长命锁。
但这长命锁与信函一并拿方帕包好了,很是小心地放在衣袍下,便必然也是留给长明的。
……
长孙曜闻声回身看向长明,冷淡的眉眼一瞬染上柔色。
夜色浓重,毓秀宫已经掌灯,发白的光映射在雪地,整个毓秀宫都像是笼着一层发白的旧色,越显得顾媖满脸的苍白,长明的目光稍稍停留凝视着跪在雪地的顾媖,除却顾媖,余下毓秀宫宫人一一低首立在一旁。
也便长明发愣这会儿功夫,立在赤玉砂前的长孙曜阔步到了长明身前。
长孙曜看到宫人怀中抱的木箱,温声问:“我们回去了?”
“是。”长明收了落在顾媖身上视线,淡声再道,“毓秀宫已空,这的人便都收了吧,贵妃以前身边伺候的几个,看看宫中哪有些空职,叫他们自选去,若要留在毓秀宫的,便也留着吧。”
“好。”长孙曜看一眼薛以。
薛以低首行礼,安排人去与顾婉身前身边那几个伺候的安排。
长孙曜与长明离开毓秀宫很久后,宫人才敢去扶跪在赤玉砂前的顾媖,顾媖叫人搀着半跪起身,不过才起小半,冻僵的身子又猛地重栽下。
她看着眼前发赤的梅,久久未动。
*
“贵妃遗愿,要我同顾媖送她回温水镇安葬,我应。”长明回东宫后直接说出顾婉遗愿,亦将顾婉留下的函书与长孙曜。
“好。”长孙曜先应了声,接过函书快速看罢。
顾婉留的不过几行字,字里行间几没有半分情绪流露,只是平平淡淡地写下交代一件身后事,要长明顾媖送她回温水镇,仅此而已。
顾婉没说回故里奔州山南,而是要葬在云州温水。
温水镇是顾婉与长孙无境相识的地方。
“孤让陈炎安排,三日后,孤与你同去温水镇。”
“你不能去。”长明没有犹豫,他和她不一样,在这样紧张的局势下,他绝不能离京,更何况元日将至,此去云州温水镇,一来一回少说一月有半,更不说还要安葬顾婉,储君离京两月不行。
长孙曜阖起顾婉所留函书,再道:“孤与你同去,或者由孤安排人送淑婉贵妃遗体回温水镇安葬,对于这件事,孤不退让。”
长明取回顾婉的函书,语气商量:“你现在不应当离京,我会照顾好自己。”
长孙曜并没有与长明商量的可能,态度果决:“孤不退让。”
长明转身在案前坐下,指尖紧按在收起的函书,她还在想如何劝说,又叫他牵了手握过去。
“京中有母后无妨,孤知道你必然会应淑婉贵妃遗愿,孤不会阻止你去,但必须是孤陪同你去。如果你不让孤去温水镇,是因担心温水镇有险,那孤便更该与你同去,孤不能让你离开孤独自离京,一日也不行,更别说是两个月,孤不应。”
“我……”
“孤不应。”
长明一时没了话,指尖微微一颤,回握住长孙曜的手,终于点头:“好。”
得了长明的应允,长孙曜才又说起顾媖:“此外,现在的顾媖许并不是叶氏。”
长明神色一愕,现在的顾媖不是原本的顾媖她自是早便知道了,可这顾媖若不是叶氏那又还能是谁?长孙曜既这般说,那必然不是毫无依据。
“孤还不确定,待孤查清楚确定后,再告诉你好吗?有些事没有孤没有立刻告诉你,并不是想要隐瞒你,而是希望能在更清楚更恰当的时候告诉你。”
见他说得这般郑重,长明也不由得语气郑重回他:“好。你不必解释,我相信你,我知道你必然不会故意瞒着我什么事。”
“我先回一趟靖国公府。”她说罢起身,长孙曜握着她的没松,就叫她带起。
她回身想叫长孙曜松手,蓦然想到已是深夜,她这两日似乎都忘了时辰般,只得又坐下,长孙曜轻揽住她。
她对这样的温暖很有几分依赖,并没有拒绝长孙曜任何,只是喃喃说道:“夜深,我明日再回去。”
去温水镇前,她必然是要回靖国公府交代一番,与司空岁知会一声。
“已经派人去过靖国公府,司空岁不在府中。”长孙曜腾出手取出司空岁留在房中的未拆的信函与长明。
长明愣取过信函拆开,看罢也没有隐瞒长孙曜:“师父离京闭关去了,可能我从温水镇回来,师父便也回来了。”
她知道司空岁一向不喜欢顾婉,安葬顾婉与司空岁无关。
长孙曜目光落在长明放下的信函,司空岁落笔正是十二月十四,司空岁留的信函字数更少,只说离京闭关,长明大抵早已习惯司空岁这般书信,并没有任何怀疑。
“鬼缪也不见了。”
长明神色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她想起鬼缪之前的话,京城无趣他要走。
“也好。”
*
十二月十八,京城海港。
京中知太子妃送淑婉贵妃回云州温水镇安葬之事,故而长明长孙曜此行云州并非秘而不宣之事,东宫调亲卫两千、金廷卫一万三随行,此行云州,除却长孙曜长明御船,亲卫金廷卫与随行侍从宫人分乘一百五十船,过两万人。
另由镇南军调拨六万沿海各州陆行,随行往云州。
这样的送葬船队,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混上去,自是不可能的,故而长明登船前便见到叫亲卫捉出试图登船的李翊裴修韩清芫,以及五公主。
“我想回仙河过年,此去云州离仙河近,想搭个顺风船。”裴修先开了口,他避着长孙曜与长明的视线,微微垂着眼眸,看到的是长明素白的长裙。
长明沉默。
有了裴修开口,李翊便也将胡话自然地说出:“小修邀我去他家……”
韩清芫紧接着说:“李翊说仙河好玩,我没去过就答应和他们一起去了。”
李翊狐疑看韩清芫。
韩清芫瞧得李翊见鬼的目光,避着做不知道,就是赌李翊在长孙曜面前不敢辩。
五公主声音最低:“我发现元元不在,是来找元元回去的。”
韩清芫立刻道:“我不回去,阿嫣你不要总是找我抓着我回去,我以后又不会留在京城,我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你……”
她后知后觉止了言,知道这不是争执的时候,又没了声响。
长明自知道裴修不是要借船回仙河,这只是个低劣却又叫人不好拒绝的借口,若是要回仙河,裴修和李翊自己要几只船再容易不过,又自在,他们只是担心她,想同她一起去温水镇,但这件事与他们没有关系。
许久后,长明才淡声:“明年再回去吧,今年回去赶不上过年。”
她侧身,侍从低首迎请。
裴修快步跟上,又叫亲卫拦下,裴修隔着亲卫朝长明离去的身影喊:“阿明——”
自长明成为太子妃,这是裴修第一次唤长明为阿明,长明脚下微微一顿,又听裴修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是,我们不是要回去过年,我们只是想陪你回去。”裴修身体往前冲着,却叫亲卫拦着没近一步,“即使我们帮不上忙,可我们真的很担心你,就让我们同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李翊冲上前也叫亲卫拦住,再控制不住朝长明那喊道:“你带我们一起去云州吧,阿明——”
韩清芫怔在原地想喊长明,却发现自己不如裴修李翊同长明那般亲近,不能那般唤长明,她怔怔望着长明始终没有回头的身影,裴修李翊的声音便似听不清般,自更没有注意到身旁五公主那般沉默地看着叫亲卫拦着的裴修。
长孙曜轻揽住长明消瘦的肩,将她往里带,未有回首,长指起落间,亲卫明了,拦着裴修李翊往回拖,另有亲卫神色严肃至前,擡手做请,令韩清芫五公主回去。
沉闷的铁链滑动声起,沉在海中的铁锚慢慢探出水面收回,裴修李翊挣扎向那大船,又叫亲卫以更大的力制止,知晓两人是长明的友人,亲卫多有留情面,纵然用武力也没叫两人难堪。
但李翊一个锦衣玉食大的少爷,又无半点武功,自一下就叫两个亲卫架起拖着走,裴修虽会些武功,但在东宫亲卫前亦如嬉闹小儿,也叫亲卫扛着‘请’出,两人不依还挣着叫亲卫拖出去,韩清芫与五公主也叫亲卫‘请’离。
眼看船要开,蓦然从船上下来一名亲卫。
亲卫疾步向众人,擡掌制止动手的亲卫,严面肃声:“太子妃殿下请诸位上船。”
*
五公主随身没有带任何东西,但船上一应俱全,宫人依令给五公主送东西,韩清芫见不到长明,便也在五公主这处。
“阿嫣大可不必跟来的。”韩清芫一面帮五公主整理房间,一面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但我不会做什么蠢事,我都知道那是太子妃殿下,此去云州一来一回恐要两个月,你又从没离过京,怎习惯。”
五公主低着头不看韩清芫:“年节你不在,母妃和姨母便只盯着我一人,我受不了,反正叫人回去传了话,母妃和姨母这会儿也知道我们已在船上。我虽同太子妃殿下不相熟,也帮不上忙,但我够安静,太子妃殿下自也不会在意多我这么个人。”
韩清芫低声:“可你不是也害怕太子殿下吗?”
五公主手上动作一顿,又低了声:“你当太子殿下会见我们吗?”
身份有别,她们自不可能同长孙曜一道用膳谈笑,韩清芫怕是想多了,以为在这船上是能日日同长明相见。
“淑婉贵妃薨逝,太子妃殿下现下心里难受,自也不会多见我们。”五公主说道。
韩清芫茫然看五公主:“那我们?”
“我们安静就行。”
“那我们来这船上不是毫无意义了?”
五公主默了默,淡声再说:“裴李二人虽不是顾家人,但二人为太子妃殿下的挚友,想要陪同太子妃殿下送淑婉贵妃回温水镇安葬,尽一份心,祭奠淑婉贵妃,无可厚非,至于我们……”
她没有再说,韩清芫也闭了嘴,两人相坐沉默。
也果如五公主言,自几人上船,便没再见得长孙曜和长明,虽在一条船上,但长明和长孙曜那一层船舱却是重兵守着,同裴修李翊几人这一层完全隔开。
也便除夕这夜,才叫几人见得长明与长孙曜,不过也因者身份,不过上下各人各案,冷冷清清地用了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