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活
经年累月的腿疾不定时发作,尤其遇到天气骤然变冷之时,更是犹如锥刺般疼痛。
胤禩早已习以为常,从来不觉得这是多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他向来如此,在事情未成定局之前,胤禩会拼尽全力努力,然而在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之时,他便会选择接受,至少接受比怨天尤人,会让自己心里更好受一些。
可唯独这一次,胤禩似乎突然觉得腿上的每一寸筋骨都在向他诉说着疼痛,像是疼痛到了没有知觉一般,再加上没有草药与保暖被褥,这不是光靠意志力就能熬过去的又一次磨难。
因为腿上无止尽的疼意,胤禩夜里很难入睡,来回翻滚也酝酿不出睡意,于是胤禩干脆坐起来,仰望着营帐头顶的星空。
初到热河,作为并不受宠来这一趟也只是陪衬的皇子,营帐他自然是最后选,于是一个顶部有些纰漏的营帐便被分到他手里。
然而胤禩乐得自在,在别人看来,这营帐是不受欢迎的残次品,然而在他这,却是可以得以窥见星空的绝妙场地。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胤禩看着营帐的头顶,在心里宽慰着自己。
草原的夜里宁静无比,便更衬得星空闪烁明亮,让观赏它的人焦躁的心情也被抚平。
会好起来的,不管是疼痛还是他如今的境遇。
胤禩看着这些忽明忽暗的星辰,尽量忽略着自己腿间的疼痛,刻意营造着困意,好不容易终于合了会眼。
然而只不过一个时辰,胤禩便冒着冷汗猛地睁开了眼睛,一个人在忍着疼痛的情况下是很难睡得安稳的,多睡一秒都是奢求。
侍从是否听到了营帐里胤禩不适的声音,赶忙进来候着,脸上写满担心。
胤禩摆摆手强撑着说没事,然而他却觉得腿上的那股疼痛感直从膝盖处蔓延到了腰部,整个人就像筋骨被打碎,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的。
胤禩莫名生出一股预感,病来如山倒,这一次,他可能不会像从前那么幸运,他整个人一会儿像浸在水里,一会又像正在被火烤,像是被掏空了心脏的玩偶,再怎么挣扎,或许已是强弩之末。
旁边的侍从看不下去,“主子,我们去求求皇上吧,让他请太医来给您看看。”
胤禩却只是看着前方,“或许我现在的处境,正是他们想看到的呢,我又何必如此扫兴。”
他甚至连身后事都想清楚了,“若我真病逝于此,无论如何,你一定要想办法带我的尸骨回去……”
旁边候着的侍从听到这话简直像是快要哭出来,“主子,不会的,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胤禩却苦笑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他却没有明说是哪个君,但无论是现在的康熙帝还是日后的雍正帝,恐怕都不想他长命百岁罢了。
胤禩亦没想到,自己已消极至此,连最坏的结果都不忌惮于说出口。
或许到极点的病痛足够消磨一个人的意志,也足够摧毁一个人的心志。
侍从亦不由悲从心来,既有心疼,更多的却是伤感,他能做的,便只有默默地多烧些热水,祈祷等到太阳升起之时,主子的腿疾能够稍微好一些。
胤禩就这么半梦半醒无人问津地度过了多日,直到终于迎来了这么多天以来的第一个好消息。
那日,胤禩侧卧在床榻上,外面传来通传,说是有皇子来营帐看他了。
胤禩嘴上应承,心里却不愿动分毫,只因他心里料定站在营帐外的人定是胤禛,而自己并不想见他。
他这么拖拖拉拉地窝在床榻上,半晌过去都不曾穿上鞋子,在营帐外的人似乎等不及,一下马车便风风火火地带着一身热气闯进胤禩的营帐。
不等胤禩转身回头,便迎上了一个热情万分的拥抱,“八哥,是小九,小九来见你了。”
胤禟这么一抱,便立刻感受到了胤禩这些时日来的消瘦,明明出发时还好好的,可此刻他甚至能感觉到胤禩凸起的肩胛骨,硌得他生疼。
“八哥,你受苦了,小九来保护你了。”胤禟无比心疼地看着他。
胤禩完全不敢置信,缓慢地转过身来,然后迎上了胤禟激动而又心疼的眼神,他才终于反应过来。
不是做梦,是真的小九,小九真的来热河见他了,在他孤立无援,心生死意的时候,见到了小九。
胤禩眼眶愈发湿润,终究再也忍不住,深深地回抱了小九。
“小九,真的是你!”胤禩整个人像活了过来一般终于有了这么多天里唯一的精气神。
小九将十四怎么马不停蹄地逃回去,自己又是如何接到皇阿玛的召令疾奔而来此处,甚至还未来得及复命便先来胤禩营帐里看他的事情经过,一一讲述给胤禩听。
胤禩耐心听着,时不时地给予回应,只感觉腿上的疼痛终于得到消减,小九的到来像是一味止疼剂。
说到这个,小九赶忙从带来的行李包袱里,掏出许多治疗腿疾的药物。
“八哥,一看你这样子,定是老毛病犯了,我给你带了止疼药,吃了就会好受些。”
小九长途跋涉,连日赶路,连歇都未曾歇,到达的第一件事便是来看自己,而他背了一路的沉重包裹里全是对自己的挂念。
胤禩良久说不出话,他不知道除了感激,他还能说些什么。
他甚至都无法从容地告诉小九,自己如今是什么处境,皇阿玛又对他下了什么样的处罚。
他再不是小九心里无所不能风光霁月的八哥,而只是一个生着病无能为自己辩解的懦弱之人。
这叫胤禩如何说的出口,亲口毁灭他们心中无所不能的八哥,而将眼前这个灰暗又脆弱的八哥残忍地置于他们面前。
盯着胤禩吃完药后,小九才终于出了营帐,打算跟皇阿玛复命。
一路上,他倒是听说了不少近些日子发生的事,只要一想到八哥当时被这些人逼迫冤枉的场景,胤禟便不由地握紧了双手,那是一股出离愤怒的情绪。
康熙帝一见他,也没什么好脸色,召唤他来,便也只是因为胤禩被他惩罚,再没了陪他接见那些地方官员的资格。
而他身边只有胤禛一位皇子作陪,场面实在不甚好看,于是他不惜大费周章地让胤禟赶来,为他撑另一边的场面。
而选择胤禟的理由也不是因为,他多么受康熙帝所看重,而是因为他是仅有可选的几个年纪较长的皇子之一。
而他一句话,胤禟便只能来,不顾千里迢迢地跋涉,赶来复他的命。
那些地方官员好不容易见一次皇帝,都是些惯会审时度势的,见康熙帝言辞间对陪伴在侧的四阿哥胤禛信赖有加,便止不住地对胤禛进行附和应承。
小九看不惯这些场面,尤其与胤禛向来不对付,他心里记着胤禩的腿伤,只想回去陪他,因此也只是尽力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让自己成为康熙帝炫耀胤禛这个儿子的陪衬。
就这么过了一段日子,胤禩的伤却肉眼可见地没有好转,胤禟带来的那些药物往往还未来得及止住这一症状,胤禩便又并发了另一种症状。
胤禟急在心里,知道再这么拖延下去,八哥的腿不知道还能不能保得住。
然而,他打量着眼前正在对那些地方官员高谈阔论的康熙帝,心里暗暗计量着皇阿玛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只不过想了一会,他又感到绝望,按照目前皇阿玛的行程,怕是还要巡幸好些日子,可八哥急需回宫好好修养与治疗。
胤禟一直在寻找一个开口的时机,然而几次他都无法开口,因为他在皇阿玛这,向来就是个无关紧要之人,皇阿玛不会答应他任何事。
要做到拥有劝议皇阿玛之能力的,胤禟思来想去,却也不得不承认,只有眼前深受皇阿玛喜爱的……四阿哥胤禛。
而要是让自己去求他,回想到胤禛曾经对待自己的态度,去求他不若杀了自己,胤禟纠结道。
然而胤禩一天比一天脸色苍白,许是忍耐到了极限,以至于有时候胤禟陪在他身边,胤禩也疼得说不出话。
“小九,别皱着眉,这样便不好看了。”胤禩想要伸手抚平小九眉间的褶皱,却发现自己连这样的力气都不再有。
胤禟心中愈发疼痛,他不由地想到八哥这腿疾的来源,是他,是因为他胤禟。若不是自己愚蠢地为他找了代笔,八哥何至于被皇阿玛罚跪一夜,跪坏了膝盖,才时不时地犯腿疾。
深深的自责几乎快将胤禟击倒,他无时无刻不对自己感到懊恼,自己到底有什么纠结的资格,在胤禛面前低头失去面子这件事,难道会比八哥的性命还更重要吗?
胤禟终于下定决心,前去求四阿哥胤禛,让他向皇阿玛提议早日回皇城。
然而,刚递出去想要见他的消息,胤禟便吃了闭门羹,四阿哥胤禛却是不愿见他,连营帐也不愿让胤禟进,只让他在营帐外候着。
热河的温度日渐降低,此刻站在营帐外苦等,只觉得冷风刮面,然而胤禟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任周围打量的眼神在他身上扫着,只是依旧搓着手站在胤禛的营帐外,执意要见他一面。
胤禛在营帐中点着围炉喝热茶,他向下属问道,“还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