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面色变幻,举着手想要打他,却因他满身伤痕,不知该落在何处。
过了许久,她才颓然地抚在时昼的头上。
她跪坐在地上,并不垂眼看他,而是仰头望着晴空万里,半晌才道:“我不记得教过你帮别人挡雷劫。”
时昼疲惫地眨了眨眼,已经说不出话了。
“睡吧。”她轻声道。
有了这句话,时昼才满足地闭上了眼睛。
——
一场菩提盛会,前有文试作弊,后有二试渡劫,可谓是一波三折,最终不得不草草收场。
可怜八苦大师再如何不忿,他也不敢得罪郁妤这位新晋的化神期修士,只能苦着脸收拾残局。
佛门之内,弟子们正忙着计算二试的成绩。
“哈,岑家的那位退出了。”忙乱之中,有个小沙弥幸灾乐祸地举起一封信。
信上说岑家少主虽然雀屏中选,但无奈在二试中身受重伤,至今昏迷不醒,自然也无缘菩提心下修炼的机缘。
“大师,信上还问能不能将名额分给另一名岑氏弟子。”
八苦大师接过信件扫视一眼,义正言辞地拒绝道:“佛门从没有这样的规矩,这对排在后面的弟子也不公平。”
于是,几个小和尚摸着脑袋,看似愁眉苦脸,实则心头窃喜地给岑氏回了信。
另一边,郁妤紧急招来谢愔愔扫尾,自己领着走失已久的吉祥物(谢千崇),拖着满身伤痕的小狗(时昼),先一步回到了闻仙宗。
时昼到底是为化神修士,再加上日渐觉醒的穷奇血脉,没过几天便苏醒过来。
在阵阵鹤鸣中,他缓缓睁开眼,如愿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影子。
她背对着他坐在床边,纤瘦的背脊挺直,低着头的样子仿佛黯然神伤。
时昼心底一片柔软,连身上的疼痛都仿佛一扫而空,他哑着嗓子轻声唤道:“师尊……”
“醒了?”郁妤回过头,面上却不似他想象的那样悲伤,反而一片冷漠。
趁时昼愣神之际,她一手将他提溜起来,另一手端着一碗药,就这样怼到他口中。
时昼猝不及防地呛了一下,随即又被汤药苦得浑身一抖。
但他还是满脸委屈地喝完了。
“师尊……”
若是以往,他这样可怜巴巴的表情也许能令郁妤心软。但现在他身负重伤,脸上也布满焦痕,这样讨好卖乖的模样反而显得有些狰狞。
郁妤沉默地望着他,觉得人真的都是视觉动物。
见时昼还想说些什么,她打断道:“你不用说,听我说。”
将药盏放在一边,她面容冷肃,开口便道:“你喜欢我?”
没想到她这样的直白,时昼瞪大双眼,刚想说些什么,却又被她抢白:“那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时昼急忙道:“我知道!”
“知道就是装成金丹接近我?”郁妤面色平静道,“就是给我下媚骨香?”
这些问句令时昼忍不住地心虚,他的眼神缓缓飘向郁妤身后。
“不用看了,浊虺都和我说了。”
时昼:……
他终于明白事情闹大了,不由得挣扎着想要坐起身,全力甩锅道:“师尊对不起,我知道这都不对,但我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我是真的受不了你看其他弟子的样子。还有浊虺,下媚骨香都是他的主意!”
“别动!”
郁妤蹙眉将他摁了下去,掀开被子一看,果不其然见到血渍洇了出来。
她担忧的样子令时昼心头微微一松,他试探着笑道:“师尊,我可是妖族啊,这点伤很快就好的。”
“嗯,”郁妤沉默地替他换好药,还给他施了个定身咒,才不慌不忙道,“知道你皮糙肉厚,那等你好了,就离开闻仙宗吧。”
时昼惊恐地瞪大眼吼道:“你要逐我出门?!”
郁妤神色淡漠道:“是你先放弃我的。”
不等时昼接话,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我相识多年,即便不算你下山的这百年,我们也一起经历过妖族秘境,在魔宫中死里求生,你应是知道我的脾性的。”
“从你给我下媚骨香的那刻开始,我们注定不能再作师徒了。”
这番话让时昼倍感恐慌,他奋力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
但他的筋脉早在雷劫中碎裂,又中了定身咒,无论如何挣扎都没能挪动分毫。
渐渐的,他眼底的光熄灭了,只怔怔地望着床顶,任由泪水涓涓而下,沾湿了床单。
他哽咽着,喃喃地求饶:“我错了师尊,我知道错了……当初拜师的时候你说好了的,你为什么不要我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郁妤一直等到他说得没了力气,才淡淡道:“时昼,你真的懂什么叫爱吗?你到底爱我什么?”
时昼双眼怔松地望了过来,眼底空无一物。
半晌,他才哑着嗓子道:“十六年,我在魏氏,蹉跎了十六年。”
“我是半妖,所以生而卑贱,所以被所有修真者看不起。我生在沟渠,是令人厌恶的蛆,是任人打骂的狗。”回忆起那段黑色的过往,他仍是带着恨意的。
“只有师尊你不嫌弃我,只有你愿意靠近我,拉着我的手,给我糕点吃,”他眼中再次浮出水渍,“在此之前,我从没吃过这么甜,这么好吃的东西。”
“你带着我回了闻仙宗,让我吃饱穿暖,还不嫌弃我半妖的身份收我为徒,教我道法,还帮我打理妖族遗产,等我长大。”
“我为什么不能爱你?我怎么会不爱你?”
郁妤道:“半妖的境遇固然可怜,但我收下你,还是因为看出了你身怀妖王血脉,将来会成为我的助力。”
时昼神色一僵。
她仿佛看不到时昼的僵硬,冷酷地揭开了真相:“将你留在身边,对你好,是因为我身上被刻下了锁灵阵。而你是锁灵阵认可的人,只有与你接触,我才能顺利修炼。”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真相永远是残忍的,时昼瞳孔放大,整个人脱力般地瘫在床上。
但郁妤并不在意他的想法,自顾自地往下说:“所以你爱我什么?你从未了解过我的目的,我的真心,你只是爱着你幻想中的人,爱将你拉出泥潭,给你正常生活的人影。”
“这个人可以是我,可以是谢愔愔,也可以是这修真界的任何人。”
“而你爱一个人的方式,就是给她下药,强行占有她。”
她无情地击碎时昼的幻想:“时昼,你不配爱任何人。”
“不是的!不是的!”接连的否定让时昼崩溃般地嘶吼,“我懂的,我真的懂!即便你利用我,即便你不爱我,我也一直爱你啊,求求你了别不要我,我会听话的,我会做个好徒弟的,别赶我走啊!”
他挣扎着,崩溃着,却不能触动郁妤半分。
等他再次安静下来,郁妤道:“我可以不赶你走。”
时昼眼神一亮,刚想开口,却又被郁妤抢了话:“你可以跟在我身边,但你不能贴近我,触碰我。我会给你十年的时间,让你来爱我。”
她神色平静得仿佛不是在说情爱,而是在与合作方谈判:“我是闻仙宗的仙师,是一位化神期的修士,这十年里,你要拥有和我匹配的地位,要获得我身边之人的认可。”
“最重要的是,要能用你的爱意打动我。”
不等时昼反应,她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睨着床上狼狈的男子:“时昼,我会把你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但我对道侣的要求,和对徒弟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你若真的爱我,就先学着怎么去爱人吧。”
言罢,她无视了时昼卑微的挽留,径自推开房门,离开了充满药香的小屋。
刚走不远,耳畔边便传来僵硬的声音:“郁仙师,都是在下……”
“护法不必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她冷漠道,“时昼敢对我下手,固然是有你的撺掇,但说到底还是他自己难辨好坏,肆意妄为。”
浊虺道:“……那还要多谢仙师愿意给主上一个机会。”
“我本不想给他机会,”郁妤坦白,“但他甘愿舍身帮我渡劫,这份恩情并非师徒之情可抵,更何况我收下他本就目的不纯。如今我们功过相抵,从今往后,便再无因果了。”
“他喜欢我,想追求我,这当然可以。但接不接受他的爱意,由我说了算。”
她的这番话,令浊虺无言以对。
又走了片刻,郁妤忽然想到一事,问道:“你们从哪里搞来的媚骨香?”
浊虺沉默片刻,道:“秦茹月那里。”
“什么?”郁妤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那她现在在哪儿?”
浊虺:“……被主上关在补习班的密道里。”
“那江景弈呢?”她着急地问道。
“秦茹月的相好?”浊虺道,“他似乎是被扣押在了合欢宗。我们本想将他握在手里,但合欢宗看得实在太紧了。后来又赶上了菩提盛会,这才……”
所以怨种师兄卷走的工程款,甚至都没花在自己女神的身上?
她忍不住扶额。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她疲惫地觉得,自己还是先解决菩提盛会的后续事宜吧。
至于大师兄,就让他再在合欢宗待上一段时间好了。希望在她抽出手营救的时候,他这位秦茹月的榜一大哥还没被红粉骷髅们榨干。
——
又过了几个月,佛门果然传来贺信。
这次菩提盛会因为各种原因,搞得乱七八糟。无奈之下,佛门只能矮子里面拔高子,选出十位品学修为皆佳的修士作为胜者。
其中,闻仙宗独占四席,补习班也有两名优秀的平民弟子入选。
而岑氏平日叫得欢,却只有一名弟子最终站到了菩提心下。修士们虽然嘴上恭贺着,背地里却没少看岑氏的笑话。
有人嘲笑他们东施效颦,学着闻仙宗开族学,教出来的弟子却不及人家万分。还有人讥讽他们拼命压榨弟子的休息时间,到头来却竹篮打水一场空。
听着谢愔愔绘声绘色地讲着弟子们的笑言,郁妤紧绷已久的心神忍不住稍微放松下来。
“对了师姐,”谈笑之后,谢愔愔想起正事,“咱们真的还要提高预科夫子的待遇吗?月休八天是不是有点太多了,他们的年俸本来就很高了,若是再多休息,岂不是对我们更不利?”
不得不说,在郁妤的影响下,团宠女主已经能自觉代入资本家视角了。
郁妤宽慰道:“好的待遇,才能吸引到足够优秀的人才啊。那些元婴化神的大能本就地位超然,不给够好处,他们凭什么来闻仙宗呢?”
“待遇的事暂且不提,倒是你那边,面试做得怎么样了?”
谢愔愔甜甜一笑道:“一切皆按照师姐所想。笔试、初面、群面、终面,这样筛选下来,倒还真淘到好几个有识之士,他们已经入住外门,就等着培训后开始上课了。”
“就是……”她犹豫着,觑着郁妤的脸色,“我和澜鸿有些忙不过来了,不知道时昼师侄好了没有啊?他也很精通这些事的。”
“你可以直接去找他,不用问我的意思。”郁妤毫无波澜道。
她这样的态度让谢愔愔有些拿不定主意,她坐在郁妤身边,小心道:“师姐,你和时昼怎么了?我看你们现在都不说话。”
郁妤微微勾起唇角道:“师妹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谢愔愔讪讪道:“我看师姐心情不愉,这才……”
“多谢师妹了,我没什么不高兴的,”郁妤道,“只是时昼年纪大了,整日粘着我太不像话,我这才与他避着些。”
谢愔愔也不知信了没有,只是笑道:“这样就好。”
她又提起一事:“那今年招收的预科弟子?”
郁妤思忖片刻,忽然眼底一闪:“如今这个局面,咱们的布局可以用上了。从今年起,只有居住在闻仙宗周围三郡的弟子才能参加入学考试。对其他地方来的弟子,要多加一门实践考核,而且非筑基后期者不要。”
这番话让谢愔愔一怔,她犹豫道:“这是不是对其他地方的修真者不太公平啊?”
“他们还有其他选择,”郁妤唇边勾起淡笑,抿了口茶水,“补习班,或者那些世家族学,想必也是愿意接纳他们的。”
“还有一点,”她补充道,“只要他们愿意在闻仙宗的产业工作满十年,再通过考试,也可以获得入学资格。”
谢愔愔思来想去,忽然笑道:“师姐,你可太坏了。”
这样一来,想进闻仙宗的人都要被薅一遍了。
郁妤承认自己的黑心,回道:“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有了灵石,我们才能在各地建立闻仙宗预科分院,让更多弟子有更好的修炼环境啊。”
“我这就去办。”谢愔愔不愧是女主角,稍一提点便想得通透。
出门前,她忽然回首道:“对了师姐,时昼让我带话给你,说是他已经开了新的洞府,想请你过去看看。”
不等郁妤答话,她便快速地吐了吐舌头,小声抱怨道:“你们两个闹别扭,可别总让我当传音符,我可受不住你们两个化神修士的夹板气。”
言罢便一溜烟儿地跑了。
等屋内再次静了下来,郁妤忍不住轻笑一声,抿了一口有些凉了的茶,沉默地坐着。
在与时昼摊牌后,她也曾认真反思自己的言行,思考是不是自己的教育出了问题,还有她是时昼到底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但她只能得出模棱两可的答案。
多年相伴不是作假。即便刚开始是假意,这么多年下来,也该生出几分真心。
但这几分真心若说是爱,那爱情也太过浅薄了。
这到底是什么呢?
“系统?”她轻声呼唤,却收不到回音。
环视空荡的殿宇,她平生一次感觉到了一丝空虚。
不如去见见时昼吧,她忽然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