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
挑战杯结束那天下午,姜半夏事后回想起来,其实是有感应的。
在食堂吃完午饭,她心里一阵莫名慌张,韩攸宁问她哪里不舒服,她也说不上来,只摇头说没事。
韩攸宁没多想,扶她坐下。
姜半夏虚汗连冒,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坐立不安,这忐忑一直持续到晚自习,朱怀远站在后门小声叫她:“半夏,你出来一下。”
望见朱怀远凝重的神情,那一瞬间,好像预感灵验,姜半夏脸上血色尽失。
朱怀远的表情太熟悉了,她清晰记得三年前,班主任面上的表情与他如出一辙。
走廊空无一人,朱怀远告诉她:“你爸爸来电话,说你奶奶快不行了。”
“吱嘎——”一声,悬在头顶的铡刀刹那劈下,姜半夏浑身僵住,久久无法动作。她看见朱怀远嘴唇在动,耳边同时响起一道轻柔的女声:“你爸爸来电话,说你妈妈快不行了,校门口有人等你,快过去吧。”
记忆中的声音与眼前渐渐重合,擡睫,对上朱怀远不忍的眼神:“校门口有人等你,快过去吧。”
三年前她腿软到寸步难行,三年后,她只觉手脚冰凉。
那天黄昏,燕子鸣叫得格外凄厉。
“奶奶让你自己进去。”姜磊从病房出来后说了这么一句话。
原来,老人一周前就开始频繁呕吐,神志不清了,但姜半夏不知道这件事,他们都依老人的意思瞒着她。
三年前瞒她,三年后还是瞒她。
送来医院,医生说病人多个器官已经衰竭,叫家里赶紧准备后事,到了这种地步,当代医学无力回天。
这会儿或许是回光返照,老人家难得没有糊涂,两个颧骨高高凸起,肉眼见可见地瘦了不少。
“过来昭昭,让奶奶摸摸手。”
姜半夏走近床边。
她走得很慢,几步的距离,眼泪早已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老人攥着她的手,喘了半天气才勉强开口:“我的宝贝孙女儿,今年有…17岁了,这回奶奶没记错吧?”
“没错。”她跪在病床前摇头:“没有记错。”
“日子过得真快啊,我们昭昭…转眼都长这么大了。”老人望着孙女,眼窝深陷,里面满是疼惜。“你总瞒我说过得好,可奶奶知道,我们昭昭受委屈了,奶奶都知道,都知道,啊。”
“奶奶…”水汽模糊了视线,越擦两眼越模糊。
老人躺在冰冷的床上,呼吸越来越不规律,弥留之际,她嗓子粗粗的,声音干瘪:“都怪我没用,要是我不老糊涂的话,还能护着你跟朵朵,都是奶奶没用,等我下去了,你爷爷肯定要怪我。”
“奶奶,”姜半夏嘴唇止不住颤抖,带着哭腔央求:“别走,求你了,别离开我好不好,你走了,再没有人疼我了,再也没有人了。”
她说再也没有人疼她,老人看着孙女,终于忍不住哭起来,姜半夏听见她痛苦的呻/吟声:“老天爷,我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要这么对我孙女……”
“奶奶…”姜半夏不知道说什么,只喃喃念着,妄图挽留。
老人说着一口气没提上来,随即猛烈咳嗽起来,姜半夏连忙帮她顺气。
“不哭了昭昭,让奶奶好好看看你。”
姜奶奶边咳边断断续续交代:“我枕头底下有个存折,你爸不知道,咳咳咳…里面有…十万块钱,是这些年奶奶偷偷给你攒下的嫁妆…收好啊乖乖。”
“奶奶!”姜半夏意识到她快不行了,紧握着老人的手抵在唇边:“能不能,能不能再陪我一段时间?就一段时间好不好?您还没看到我考大学呢!”
“奶奶相信,”老人真的撑不住了,她慢慢阖上眼皮,气息更见微弱,这会儿已然是进气多出气少,呜呜咽咽:“我们昭昭…一定会考一个,很好…很好…很好的大学,奶奶一直相信你……”
耳畔熟悉的声音愈来愈小。
“可是你看不到了啊…”姜半夏趴伏着,肩膀几乎垂落地面,泪水蔓延病榻,她呜咽着低喃:“可是你看不到了…你们都看不到了啊!”
老人身体抖起来,不过几秒的工夫,她突然用力蹬了一下脚,而后直直躺在床上,就好像是睡着了一般。
姜半夏感受到了,没有擡头。
她把脸深深埋进奶奶僵硬的掌心,那一刻,拼命忍耐的眼泪开闸似的喷涌而出。
听见屋里哭声大起,姜磊推门冲进来,顿住,站在门口良久没有靠近。
接下来的流程很快:小殓、报丧、奔丧、停灵、守灵、大殓……
这些事情,姜半夏并不是第一次经历。
家里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皆是先看一眼安静躺在棺木里的老人,抹几把泪,瞻仰完遗体再说几句安慰的话,无非就是:
“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不要太难过了,老人家在天上看着呢,照顾好身体。”
“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是人都要走这一遭啊。”
姜磊红着眼眶点头。
赵芳忙着端茶倒水,神情恻然悲切,不忘附和道:“是啊,咱们生前尽孝胜过死后。”
姜半夏在棺椁旁静静听着,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大家都还有工作,说一会儿话就离开了。姜磊趁人少的时候走过来,低声对她说:“你奶奶没了怎么都不哭两声?人来人往的多难看!”
他要面子,不好在人多的时候朝她发火,于是趁人少的空当提醒她。
闻言,姜半夏冷冷地瞥了眼姜磊发红的眼睛,只觉可笑至极。
她这般想着,扯了扯唇角。
姜磊被她这副样子气得够呛,家里有外人在,他不能当场发泄出来,于是狠狠瞪她一眼,转身去送客人。
赵晓睿在她旁边坐下,打游戏的间隙张口讽刺:“喂,你有时间去算算命吧。”
姜半夏垂着眼不吭声,赵晓睿早就习惯了她的态度,自顾自说:“你爷爷车祸去世,你妈因病早死,现在你奶奶也没了,你这命可真够硬的,我看啊…”
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下,见她转眸望过来才幽幽道:“说不定,他们都是被你克死的。”
赵晓睿故意拿这话刺激她,眼神戏谑,观察她的反应。
“是么?”姜半夏重新垂下眼皮,反问的声调异常冷静:“那你可千万要小心,说不定哪天就轮到你了。”
啪嗒——
赵晓睿手机滑落地砖。
“操!你脑子有病啊!”他骂了一句,弯腰捡起手机,嘴里嘟囔着“真晦气”快步走远,背影略显慌张。
晚上吃过饭,姜朵早早睡下,亲戚们聚在一块守灵,他们大多数是男人,又都爱抽烟,拥挤的客厅烟雾缭绕,姜半夏被呛得实在忍不住,下楼透气。
月光冷白,她低头,脚尖踢着小石子,发丝凌乱,顺着缕缕清风摇摆不定。
打发完一段空闲,姜半夏偶然擡头,继而呆住。
路灯孤零零,投射下一片橘黄的阴影,高个子少年就站在那影子里,他单肩包斜挎在肩上,左手勾着肩带,遥遥注视着她,安静默然。
手在口袋里紧紧攥了下,一如她的心。
隔着一条马路,道路宽阔,姜半夏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隐约看见一个颀长挺拔的轮廓。
但只消一眼,她便能确定,是他。
他在这里站了多久?
她不知道。
但他似乎一直都是这样,分寸感拿捏得恰到好处,总是在她感觉舒服的距离内陪着她,不远不近。
但无论何时,只要她回头,他就在站在那里。
迟烁望着对面,黑色风衣包裹着消瘦的身骨,女孩双手插兜,头发散落一肩,影子被光拉得很长很长。
不知过了多久,他望见她动了动,蹲下身,也不嫌凉,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