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2 / 2)

又过了没一会儿,隔壁院落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外面很快又归于平静。

房间里安静到沈若怜能听到狂躁的心跳声,她背靠在墙上,勉强撑着自己没有倒下去,身上出了一层又一层冷汗,脑中思绪纷乱而迟缓。

虽然并未看到方才的场景,但她却觉得自己似乎亲历了一切一般。

……

晏温带来的二十多个暗卫各个武艺高强,再加之他那一箭的震慑,所有人被镇压的镇压被驱离的驱离。

若非府衙门口掉落的熄灭的火把,几乎没人相信这里曾发生过一场荒诞的闹剧。

李福安坐马车赶来的时候,只看到眉心正中羽箭倏然倒地的王昌。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薛念射的箭,然而视线一转,就看到太子缓缓垂下的手和他手中的弓,殿下手臂伤口流下来的血顺着弓身又一滴滴落在地上。

他眼皮猛地一跳,几乎是连滚带爬从马车上下来,扶着殿下下了马。

人群清场后,李福安和薛念还有县丞等人跟着太子往府衙走,到了门口的时候,太子却调转了步子,朝着隔壁院落走了过去。

几人跟在身后,到了房间门口,晏温对李福安挥了挥手,语气无波无澜,“不必跟着了。”

李福安知道此刻太子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便将身后人全都拦了下来,自己和薛念一左一右守在门边。

房门关上,隔绝了日光,房间里又暗又阴冷。

晏温面容平静地走到椅子上坐下,视线定在自己的手心。

他忽然想起方才人群中察觉到的一道视线,那视线太过强烈,他看过去的时候,便见到了在废弃的寺庙那晚,王家村那个跟他讲起阿黄的小男孩。

男孩肉嘟嘟的脸上不再扬着笑意,瞳孔中是深深地恐惧和震惊,别人都在逃窜,就他站在那呆呆看着自己,随后又看向他手中那张浸了血的弓。

晏温忽然扯了扯唇角,扯出一脸惨淡的笑,眼底情绪剧烈颤动,轻声笑了起来,一声胜于一声,全身止不住轻微颤抖着。

随后他身子向后摊靠,后仰着头,双手撑开覆在脸上。

冷光透过窗户打进来,空气中有漂浮的颗粒物,死一般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晏温隐隐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片刻,门外响起敲门声,李福安的声音小心翼翼透进来,“殿下,有事禀告。”

停了片刻,晏温喉结滚了滚,将手放下来,“进来。”

李福安推门而入,脚步比方才更加仓促,凑到晏温跟前轻声耳语了几句。

晏温神色一凛,眸底情绪几经翻涌,最后又尽数归于死寂,淡淡对李福安道:

“去隔壁将裴词安叫过来,孤有话同他说。”

……

裴词安不知道外面现在到底如何了,也不敢开门,一直守在沈若怜身旁。

直到李福安过来叫他,他才将桌椅挪开,开了门,“李公公,请问外面现在如何了?”

李福安扫了眼里间的沈若怜,轻声安抚:“现下都已经平息了,公主别怕。”

说罢,他又看向裴词安,“劳烦裴大人跟咱家过去一趟,殿下他有话同您说。”

裴词安看了眼沈若怜,叮嘱道:

“你在这待着别乱走,我去去就回。”

沈若怜还保持着环抱双膝的姿势,闻言乖巧地轻点了下头,目送裴词安离开。

然而过了许久,她却并未等到裴词安的身影,反倒是晏温从隔壁过来了。

沈若怜看到他时下意识缩了下脖子,神色复杂地看向他。

末了,她吞了下口水,小声问他,“门口的人,是你杀的么?”

她软糯的声音还带着些颤抖,眼尾红彤彤的,一张小脸却吓得惨白。

晏温隐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

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半晌,冷冷道:

“沈若怜,你走吧。”

沈若怜没料到他竟说的是这话,不由一愣,羽睫轻颤着问他,“什、什么意思?”

晏温冷笑了一声,眼底尽是疏离和寡淡,“没什么意思,孤厌倦了,觉得无趣了,你留在这只会给孤图生事端。”

“孤不想要了,孤放你离开,永远。”

晏温清冷的话音刚落,沈若怜鼻腔陡然一酸。

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又有种尘埃落定的怅然若失。

她垂首在双膝间,默了默,问他,“什么时候走。”

晏温嗓音有些哑,紧盯着她,“城外路已通,你即刻便可以走,孤让裴词安回京述职,你俩一起。”

沈若怜擡头,对上他的视线,两人看着彼此,神色各异。

过了半天,沈若怜吸了吸鼻子,展颜笑道:

“好。”

沈若怜的东西本就不多,没收拾一会儿,秋容便带着简单的家当同沈若怜以及裴词安在府门口集合了。

沈若怜看了眼地上焦灰的火把印,眼底忽然晕染了水汽。

裴词安在她身后催促,“公主,上车吧。”

沈若怜攥紧手中的包袱,点点头,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大门。

晏温没出来相送。

她一步步慢慢走到马车旁,每一步都在同从前的一切道别。

及至她来到马车旁,一只脚刚踩上马凳的时候,身后传来晏温淡淡的平静的声音,“沈若怜。”

沈若怜脚步一顿,心底像是被谁猛地攥住,骤然又酸又紧。

她听见脚步声停在她身后,慢慢转身,才刚要说话,男人忽然将手箍在她的颈后。

沈若怜一愣,湿漉漉的眸子里满是无措。

晏温凝着她,视线挪向她颈侧微微跳动的脉搏。

他嶙峋的喉结滑滚了一下,粗粝的指腹按上她颈侧,掌心包裹住细嫩的脖颈。

感受到指腹下的脉搏跳动的频率快了几分,他定定盯着她,像是要将这脉搏的节奏刻进心底。

须臾,晏温收回手,淡笑,“走吧。”

沈若怜看他一眼,不发一言转身,再没有一丝犹豫地上了马车,秋容和裴词安也跟着上去。

马车辘辘而行,很快出了城门。

沈若怜掀开帘子看了眼渐渐远离的城门,才彻彻底底地意识到,他放她走了。

往后再也不会有人逼她迫她,也不会有人笑着抱着她唤一声“娇娇”。

回忆织就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每一个网眼里都是曾经挣脱不开的感情,无论好的还是坏的,她这十年里的每一日都与他有关。

然而至此,便是陌路天涯。

“呀,这东西怎么在这?”

秋容的声音唤回沈若怜的注意力,她顺着看过去,便见秋容手里拿着一串有些笨重的念珠手串,显然是从包裹里掉出来的。

沈若怜蹙了蹙眉,这才想起这手串是当时丝织节时晏温后来赏赐的。

她还记得当初他赏给旁人的都是胭脂水粉,给孙婧初的更是一柄十分精致的玉骨折扇,然而到了她这里就是一串粗笨的手串。

为此她还气恼了好久。

后来这手串估摸着是被她落在了晏温的书房,所以秋容并未见过。

沈若怜刚想说这手串是她的,就听秋容又接着道:“这手串可是当年殿下八岁时皇后娘娘亲自去普佛寺求的。”

“皇兄的?”

秋容点点头,“对啊,当时公主还没进宫,我年岁也不大,但隐隐记得那一年太子殿下生了场重病,眼看就要挺不过去了,皇后娘娘才去寺里求了这个,后来听说这手串按照那主持的说法放在了太子枕下,没过多久太子便好了起来。”

“后来听说这手串便一直压在太子枕下,这么多年都没动过地方。”

沈若怜觉得自己心口像是被一团棉絮堵住了一般,酸涩得厉害,她盯着那串手串看了半天,一直强压在眼底的泪猝不及防地涌出眼眶。

她侧过头去撩开车帘,冷风吹在脸上,窗外的风景急速后退。

……

“走远了么?”

晏温的声音有些意兴阑珊。

薛念:“回殿下,走远了。”

“关城门吧。”

“是。”

“对了。”

晏温扫了眼李福安,“纪天师的徒弟是不是那晚跟着裴词安来了?”

李福安没说话,眼眶发红,憋了半晌,他猛地跪了下来,膝行到晏温跟前,扯着他的衣角,痛哭哀求:

“殿下!求您也离开吧!这淮安城大疫!若是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晏温眼底神情依然寡淡,好似没什么能让他在意的一般,他淡淡道:

“孤射死了淮安城的百姓,如今再抛下他们于不顾,何以担得起储君二字,你不必多说,去叫纪天师的徒弟来。”

李福安不起,仍然死死攥着他的衣摆,“可您、可您至少也不该在这个时候解毒啊!当初纪天师给您那药的时候说过,解法有两种,明明可以让公主吃下那解药,可——”

当初公主还在东宫时,太子给公主的坐胎药里加了一味药,那药公主和殿下两人同时服用,可以让公主对殿下的亲近越来越依赖,同时又避免公主对别人动情。

当初下药之前太子就问过,这药的解法有两种,一种是让公主吃下解药,代价是三年内无法有孕,而另一种……则是要放掉太子身上一些血。

李福安痛心疾首,“可您万不该在这时候解那药啊!此刻本就有大疫,若是您再因此身体虚弱,如何抗得过去啊!”

晏温将李福安扶起,清冷的眸底满是淡然,“无妨,孤说过放她离开,便要彻底让她无所束缚,你去叫吧。”

李福安老泪纵横,痛苦地抹了把眼泪,“奴才遵命。”

冷白色的手腕内侧被划开一道极细的口子,鲜血流出,在水中荡漾成一副瑰丽的水墨画。

晏温唇色有些淡,他面色如常地对李福安吩咐:

“通知县丞,召集所有的大夫到府衙来,全城熏艾,挨家挨户戒严,将县城以街道划分成东西南北四部分,每一部分的边界都派重兵把守,百姓决不能越界,还有,告诉他们,瘟疫会过去,河水也绝不会决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