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
他会挣扎、会犹豫、会仿徨,正是这些在心底经久不散的情绪一直在提醒着,自己还是个人。
炼金学派的人却似乎对于正确有种近乎病态的偏执。
伊芙、珀西瓦尔、蒙德、纳撒尼尔。
他们追求着截然不同的目标,也为此定下截然不同的标准,严格而精准地执行自己的规则。
“因为我们无法接受错误导致的后果。”
纳撒尼尔缓慢地走在他的身后,只时而纠正着他偏移的方向,让他回到正确的道路上。
“实验就像是赌博,我不知道我的‘假想’是否正确,哪怕我希望如此,但现实不为任何人的意志而转移。
很多时候,我们甚至无法得到一个确定的答案。因为规则是活动的、是变化的。
尤其是,当我们的研究对象是菲尼克斯,我们就只能通过一些间接的方式去试探——通过人类、通过我们自己。
这也正是珀西瓦尔先生的研究备受瞩目又不被看好的原因,我们愈是渴望他的猜测是正确的,愈是害怕最后的失望会将一切希冀彻底磨灭。”
纳撒尼尔似乎说了很多,从炼金学派,珀西瓦尔,到菲尼克斯,但这都不是唐诘想知道的,或者说,这并不是唐诘想从他这儿知道的。
人的判断具有主观性。
“那你呢?你所渴求的正确是什么?你又为什么要追求正确?”
他的脚步踩在河边柔软的草坪上,声音沉静又平稳,正如此刻的风声,隐约从天际线捎来一丝太阳灼热的温度,却又如此晦涩,刚擦过肌肤,便似有似无地消失了。
“我所追求的并非正确。”
两人在一座锈青色的高架桥下停住脚步,横斜的阴影错落在纳撒尼尔的侧脸上,他的目光平淡地望着前方聚集的人群,在堆积成小山的集装箱边缘,蒙德放下手中的怀表,与两人对上视线,他们又继续向前走去。
“在生存面前,正确不过是个伪命题。”
他们走入人群,像是两颗小石子坠入河水里。
唐诘忽然感到一种急切的不安,当他处在人群之中——当众人的视线或有或无地将他扫过,当嘈杂的人声将他团团包围,这种不安尤为明显起来。
天空降落的阴霾竟似舞台后阴沉的幕布,奔流不休的河流发出狮子般喑哑无声的低吼。伊芙独自坐在河边的陡坡下,深色不明地凝视着脚下的湍流。
将仓库缠绕得密不透风的沉重铁链,其尾端挽在乔治捞起袖子的手臂上,落入掌心中,深黑的镣铐隐约渗透出出斑驳游离的幽蓝色。
他仰头注视着遮蔽着的天空,或者说,他所注视的并不是天空,而是头顶上横跨两岸、造型粗犷狰狞的铁桥。
凯瑟琳从仓库角落的阴影中走出,目光琢磨地在锁链上来回扫视,直到与乔治对上视线,又一触即分,不做任何解释,自顾自地收回视线,垂下视线,在仓库下浪花般起伏不定的阴影上徘徊。
“人到齐了,船长。”
蒙德友好地对他们笑了笑,出声提醒伊芙说。
事实上,伊芙未必需要这声提醒,将这份包装好的委婉言辞撕扯开,便会发现,与其说是提醒,不如说是催促。
乔治将手中的锁链挽得更紧了些,沉默不语地低着头,似乎在梳理掌心里的纹路。
风停了。
伊芙·泰纳尔深吸一口气,徒手将易拉罐捏瘪,茶褐色的姜汁糖浆迸溅到赤色的皮手套上,在火舌的舔舐下迅速挥发,凝结的糖块碎成粉末掉落到地上,在她转身之际,脱手的易拉罐顺势从陡坡滚落到污浊的河水里,发出噗通的一声响。
唐诘难免会感到压抑,尤其是那揣摩、斟酌、思索的神色,在不止一人的脸上出现时。
伊芙不急不慢地朝人群走来,她止步在仓库前,仰头打量着这位好似亟待行刑的囚徒,右脚划开一个半圆,转身面向众人,目光沉着而宁静。
“乔治,唐诘。”
她咬字缓慢又沉稳,视线从身侧的乔治身上浅浅掠过,乔治举起挽着锁链的手臂,微笑着示意准备就绪,最终,她的目光拂过静止不动的纳撒尼尔,落在人群的边缘。
横斜的光影将唐诘笼罩在沉默的黑暗里,蔚蓝的丝线宛如活物般缠绕在黑袍上游走,仿佛没有尽头的锁链与镣铐,将他重重紧缚在黑暗的波涛之中,任由起伏不定的浪潮,将他的肢体一寸寸吞没。
“我不希望这次探索中出现任何伤亡,哪怕我知道,这很可能无法避免。”
伊芙复杂的目光扫视过一个个追随她前来的学生和骑士,伸手整理了下领带,无声地提了口气。
“进入遗迹后,立刻划破空间,寻找失散的巫师,不论对方是不是炼金学派的成员,一视同仁地救助,直到所有人汇合。”
她站在仓库的大门前,收回自己的视线,闭了闭眼,颈项紧绷成直线,仿佛窒息濒死。
唐诘听到一道声音,一道倏尔从大脑中骤然响起的声音。
“必要的时候,”伊芙冷静地下达她的命令,一字一句,清晰到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听错的地步,“我允许你们舍弃所有人,逃回阿尔特弥亚。”
乔治擡起头,深褐色的眼眸笃定般地向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朝唐诘望来。
他轻轻扯开嘴角,扬起一个懒散的笑容,手臂上的锁链一点点收紧,幽蓝的碎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形成了一种与人群不太协调的诡异感,仿佛跳舞时,在不经意地掠过某个节拍,失误般踏错了一个步子。
唰啦——
铁链破碎成了无穷的光点,仓库的门轰然打开。
砰的。
寒冷刺骨的海风,裹挟着潮湿阴冷的湿气,从空无一物的大门中涌出。
可那扇门中,却只有黑色,漩涡一般,要将人吞没的,无穷无尽的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