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迷局(1 / 2)

Chapter130.迷局

飘着雨丝的清晨,卡斯希曼医生推开生锈的铁门,走出庭院,走进如同复杂的下水道般的长廊里。

他昨晚没睡好,雷声与能照亮整个夜空的闪电彻底驱散了他的睡意,本来想要干脆早起锻炼身体,可堪比迷宫的巴甫契特带来不小的挑战,卡斯希曼绕了半天才回到了熟悉的道路上。

今天的巴甫契特清醒得比平时早,卡斯希曼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回房间,一年一度的春狩让空气里的春意一下子迸发出来,尽管雨水还冷得吓人。

两侧墙壁上挂着矩形壁灯,太阳看样子是出不来了,睡了一夜的气味混合了雨天的湿气,让眼前的事物都灰蒙蒙的,但比起外面卡斯希曼觉得暖和了不少,阴森的气氛也变得温馨。

前方右拐后就是回到房间的楼梯,路上需要经过中庭,就在这时,弗拉基米尔从雨幕中离开,突然出现在卡斯希曼的前方。

两人都没有预料到会有人猝不及防地冒出来,卡斯希曼医生很快停下脚步侧过身体,他恭敬地行礼,几乎融进墙壁的阴影中。

弗拉基米尔身后跟着斯达特舍,他收起伞,递给身后的侍从。

弗拉基米尔停顿了一下,没有停下来。雨水没有打湿他,但水汽悬浮在他皮肤上,这让他极快地眨眼。

当弗拉基米尔即将于卡斯希曼擦肩而过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你是那个从卢布廖夫来的医生?”他虽然在询问,可他的语气很确定。

弗拉基米尔没有见过卡斯希曼真人,这么说是因为卡斯希曼作为弗洛夏的私人医生实在过于低调,但他的生平经历早就作为有关弗洛夏的情报被送到弗拉基米尔手上。

“是的,殿下,我是和弗洛夏小姐一起来到巴甫契特的医生。”卡斯希曼直起腰退开一步,他生长在俄罗斯,面对王室成员的礼仪没有忘记。

弗拉基米尔侧过身体,毫不遮掩地上下打量卡斯希曼,他的眉毛皱起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厌恶。小时候卡亚斯贝为他准备了不少的心理医生,不过在他看来都是些愚蠢的家伙,那并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想起来的只有重复的说教和空泛的道理。

他不需要仔细思考就将卡斯希曼医生划入那群人的行列。

“她的治疗什么时候结束?”弗拉基米尔盯着卡斯希曼,他昂着下巴,语气里的不耐烦清晰可见,他想早点把卡斯希曼赶回卢布廖夫。

卡斯希曼没有立即回答,他思考的时间很短,他擡起头没有答复而是反问道:“您对心理学怎么看?”

他态度从容,微微笑着看向弗拉基米尔,他一直很想见一见弗拉基米尔,因为他是弗洛夏的疗程中不可缺少的重要一环。

这不是个适合学术探讨的好场合,弗拉基米尔微微一笑,他的表情凝固住,笑意停在嘴角,他的目光看着卡斯希曼,眼神冷淡,没有攻击力,但让卡斯希曼的笑容差一点挂不住。

“依附在哲学上,用深奥但站不住脚的理论推演出通俗的伪科学,但我对它没有偏见。”曾经的心理医生习惯用问题来回答问题,但问题并不会得到解答,弗拉基米尔对这种方式很反感,他的语气也变得嘲讽。

卡斯希曼不意外弗拉基米尔的说法,他点点头,没有反驳弗拉基米尔的话,转而回答起他的问题。“弗洛夏小姐需要长期的治疗,无法有一个准确的时间,或许需要很久。”

根据之前收集到的信息与短暂接触,他意识到目前为止最大的症结在这个少年身上。卡斯希曼医生在心底叹口气,难题啊,一个个都是难题,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想要让治疗顺利进行下去,还需要从弗拉基米尔身上入手。

可怜的弗洛夏,对手是弗拉基米尔,起码到现在还处于对抗阶段,卡斯希曼不得不做出消极的判断。

斯达特舍上前一步,他低着头提醒弗拉基米尔:“殿下。”他没有说完,但弗拉基米尔知道该去狩猎场了,况且现在不是一个说话的好时机。

“那么你就做好自己本职工作。”弗拉基米尔不满意卡斯希曼的答案,他冷冰冰地丢下一句警告,转身离开。

卡斯希曼目送弗拉基米尔消失在转角,他擦了擦发丝上的雨水,叹口气重新向房间走去。

这场雨恣意得释放寒冷,卡斯希曼医生只能先关上窗户,靠墙摆了一排油画还没有完全晾干,他还要把它们挪开,自然烘干是不要想了。

午后淅淅沥沥的雨声遮住了大部分光线,给人一种黑夜降临的错觉,卡斯希曼医生泡了一杯咖啡,他需要与弗拉基米尔交谈,虽然以弗拉基米尔的性格让他加入自己的治疗中很难,但总得试一试。

咖啡不那么烫口了,他望着雨帘有些无奈。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等待的契机来得那么快。

“砰——”卡斯希曼沉浸在咖啡醇厚的香气中,猛然间,剧烈的声响在门边炸开,他差点没拿稳杯子。

他转头一看,弗拉基米尔一脚踹开了门,木门砸向墙面反弹回来,被弗拉基米尔伸手撑住。

斯达特舍跟在弗拉基米尔身后,弗拉基米尔反常的举动没有改变他严肃的表情,事情发展地太快了,让人没有任何防备,斯达特舍担忧地望了一眼他的小主人,轻轻关上门,站在弗拉基米尔身后。

弗拉基米尔坐下来,他的表情很平静,像是带着陶瓷面具没有任何波澜。

“我···我差一点杀了她。”他的声音更是冻结的湖泊,连一点抑扬顿挫也听不出来。

卡斯希曼这下真得没拿好杯子,褐色的咖啡洒在裤子上,他放下杯子,拿起纸巾赶紧擦拭。

没人会问她是谁,除了弗洛夏没有其他答案,杀了?差一点杀了?那就是说弗洛夏还活着,出了什么事?春狩上发生意外了吗?还是他们两个之间的矛盾,将种种疑问压下去,卡斯希曼轻轻吐出一口气,纸巾丢在一边。

“我差一点杀了弗洛夏。”弗拉基米尔没有丝毫的情感的重复,如果不是卡斯希曼仔细观察,就会漏掉他语气中的颤抖。

“我知道了。”卡斯希曼轻轻点点头,他站起来翻出茶包,壁炉边支着一个小炉子,他烧上一壶热水。

卡斯希曼没有追问,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计划一条条生成,然后展开。

“您听过《卡拉马佐夫兄弟》第二节《丽萨维塔-斯麦尔佳莎娅》的故事吗?”卡斯希曼靠在壁炉边,里面没有火焰,他不喜欢暖烘烘,木柴燃烧的温度。

弗拉基米尔发丝浸湿了,耀眼的铂金色湿哒哒地,蒙上一层灰色阴影,他换过了湿透的衣服,可手指上的血迹氧化发黑,在纯白色衬衫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刺眼。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卡斯希曼,负面情绪是流动的黑色泥沼,他被困住了。

斯达特舍递上一条毛巾,“您擦一擦。”他半跪在弗拉基米尔身旁,声音小心翼翼地,仿佛受伤的人不是弗洛夏而是弗拉基米尔。

弗拉基米尔的发丝黏在脸上,水滴顺着脸颊滑到下巴上,他一言不发,皮肤惨白,烙印在脖子上的血迹没有被毛巾擦掉。

卡斯希曼看着他,语气低缓开始讲故事:“丽萨维塔是一个痴呆,流落街头的蠢姑娘姑娘,她被人们看做是疯女人,接着老卡拉马佐夫使她怀孕了,她即将产下一个私生子。商人康德拉奇耶娃是一个寡妇,她想好好照顾丽萨维塔,于是四月底就将她接到自己家里,安排仆人好好看管她,一步也不离开。但是,即将分娩的那一天,丽萨维萨神奇地消失了,接着出现在老卡拉马佐夫家的花园里,这是人力无法干涉,改变早就被注定的事情。”

“你想说什么?”弗拉基米尔回过神,他死死盯着卡斯希曼,他当然知道这个故事,一个从头到尾围绕着神性,人性,伦理的弑父悲剧。

“虽然丽萨维塔的孩子斯麦尔佳科夫最终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可所有发生在卡拉马佐夫家的悲剧起源是操纵丽萨维塔的那股力量,她不是受自我意志控制,即事件的发展不是人类能够掌控,所以最终宿命论是一切的起源。”卡斯希曼取下水壶,沸水注入茶杯,绿茶的香气被挤了出来。

他端着茶托放在弗拉基米尔面前,随口问道:“这就是宿命论,您觉得呢?”

弗拉基米尔听出了卡斯希曼的暗示。“你是想说,我和弗洛夏会是一场悲剧?”他的声音僵硬,沙哑,他冷笑着丢开手里的毛巾。

“不,是您这样觉得。”卡斯希曼摇摇头:“您想将自己与弗洛夏的关系变成注定的,不可改变的宿命,从而任由自己做出绝对自由的选择。您让它变成了宿命,它就已经成为了宿命,您现在也无法改变。”

理论偏见与心灵初始的道德动机之间的内在分离,会导致良心的败坏与蜕化变质。简单说就是人不应该被自己的理论所误导,甚至毫不考虑后果般地去做出疯狂的举动,结果只能是接受惩罚。

卡斯希曼眼中的弗拉基米尔把弗洛夏当做命中注定,所以他会肆无忌惮地放纵自身的欲望,但是所有被当做命运的事物,都不会只有美好的一面,神的馈赠从来不是理所当然。

弗拉基米尔冷哼一声,“你想让我相信这些神棍理论?这些都是假的,卡斯希曼医生,你只是一个医生。”他暴躁地低吼,绝望一丝丝笼罩着他。

他感受得到,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弗洛夏,他们互相弥补了对方的天生的残缺,严丝合缝,他们会让彼此成为一个完整的人,弗拉基米尔不得不相信这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没错,不能替代,不会改变。

即使是拥抱,两人之间亲密到没有距离,可弗洛夏却越来越远,他用力张开双手,但不能靠近她。接着她会受伤,会难过,所以他只能感受到她的难过,她的痛苦,然后一起在绝望中挣扎。

原来弗拉基米尔的世界是白色的,空无一物,遇到弗洛夏之后的每天都是新鲜奇特的情绪,可慢慢地,他只能感受到日复一日的折磨。

他无力改变这一切,即使明白会越来越糟糕,他想让她笑,可她会偷偷地哭,他不想让她伤心,但更不想放她走。

就像命运一样,弗洛夏留在弗拉基米尔身边会慢慢失去生机,可弗拉基米尔无法离开弗洛夏,这成为了一个死局,如果没有变化,那么从这里一眼就能望到悲剧的结尾,初见时那个浓重的黑夜便是这场纠葛的预言。

“预言本身是假的,但它被说出来被相信,就变成了真的。这就是预言的自我实现性。”卡斯希曼捧起咖啡,他轻轻抿了一口,“俄狄浦斯的悲剧源于何处?源于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正是如此,他了解了的每一个神谕,最终只不过把他导向了那个不可避免的结局。不是预言预测了俄狄浦斯的悲剧命运,而是预言造成了俄狄浦斯的悲剧命运。而您,弗拉基米尔殿下,您恰好相信了。”

卡斯希曼对于弗拉基米尔了解的并不多,他和弗洛夏一样不知道弗拉基米尔选择弗洛夏的原因,但他明白这个决定绝不是无缘无故的,他不能简单直白的劝告,开解弗拉基米尔,因为弗拉基米尔不是弗洛夏,他有一套自己的思考方式和理解,并且他的个人性,心理防御力,警戒心十分强,如果试图强加给他另一种思想,只会起到反效果。

这种听上去一头雾水的理论正好戳中了弗拉基米尔的恐惧,他的呼吸粗重起来,手指在不自觉颤抖。“所以该死的我只能认命了吗?”他的声音低下去,身上的血腥味变得厚重,蓝色眼眸越发疯狂,他此刻就像一个被逼到角落里的亡命之徒,要把一切都厮杀干净。

“不是。”卡斯希曼赶紧补救,他只想让弗拉基米尔明白不是所有感情都是从天而降,弗洛夏的退让与忍耐也并不理所当然,他需要让弗拉基米尔真正地睁开眼睛看清楚。

“理性是对抗命运的唯一方式,认识自己(knowthyself)这几个字刻在德尔菲阿波罗神庙入口处的上方,这座神庙才是最终的圣谕。认清您自己,您的情感,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又愿意为此付出些什么?”卡斯希曼语重心长地说,弗拉基米尔和弗洛夏加在一起都没他大,但是这两个人的问题比一大堆互相缠绕的毛线团还要复杂,他要做的就是从无解的矛盾中将一个线头找出来。

卡斯希曼紧盯着弗拉基米尔的反应,弗拉基米尔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卡斯希曼不紧不慢喝了一大口咖啡,稍稍舒口气。

克瑞翁有一句台词:“你盛怒时是那样凶狠,你让步时也是这样阴沉:这样的性情使你最受苦,也正是活该。”这些话卡斯希曼没说出口,他是医生不是道德审判者,没必要站在患者的对立面。

弗拉基米尔离开了,卡斯希曼捧着冷掉的咖啡,今天发生的事情一定程度上动摇了弗拉基米尔,他的内心防线比平时脆弱,所以不用费太多精力就能让他接受这些看法,但以后就困难了。

卡斯希曼长叹一声,巴甫契特的患者一下子变成两个人,他忍不住无力地准备在再泡一杯咖啡,决定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第二天清晨索菲亚的电话将卡斯希曼从悠哉的早餐中拖出来,这是他才知道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巴甫契特的安保工作从昨天起一下子加强,轮岗和巡逻的卫队频频从窗下经过,他没有见到列昂尼德,有关弗洛夏的工作总是通过列昂尼德进行对接。

城堡中的气氛里充满了不安,虽然没能知道事情的全貌,不过卡斯希曼并不是特别着急,方向的正确让他有了些信心,他只要确保弗洛夏目前处于一个安全的环境下,这对现在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卡斯希曼印象中的索菲亚女士不是一个脆弱的女人,起码她有着几乎全部贵族女性都具备的礼仪和姿态,这些东西让她自然而然地疏离于大众并且骄傲,人情味这个词不会与她有什么关系。

但这些印象全部被这通电话打破。索菲亚几乎是扯着嗓子要求卡斯希曼立刻去确认弗洛夏的状况,是的,即使包含着哭腔索菲亚的态度依然是严厉的,旁边还有卡斯希曼的老朋友马尔金先生的劝慰,他温柔地安慰着索菲亚,不过效果不大。

其实索菲亚的崩溃并不突然,安德廖沙回家后带回的信息十分模糊,涉及到王室安全的很多问题都被刻意保密起来,她能得到的十分有限,不过浑身是血、奄奄一息,单凭借这两个词都足够让索菲亚无法面对。

她的软弱刺开了伪装的铠甲,为此马尔金先生不得不推迟了新年旅行计划,最近他们刚从土耳其回来,索菲亚重新回到家后开始期待送冬节上能与弗洛夏相见,可是坏消息来得总是特别快。

王室行程中出现了安全漏洞,负责调查的机构无非就是卡亚斯贝所控制的国安部,那群人可不会在乎对方的身份地位,只要有一丝可疑的地方他们就会紧追不放。

卡斯希曼相信这个时候弗洛夏的房间一定已经被重重包围,这个时候去见她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在这期间,所有请求进入巴甫契特的许可也被拒绝,马尔金家不能违背条例,即使受伤的人是他们家的小女儿。

不过,卡斯希曼并不担心,他认为自己应该很快就能见到弗洛夏或者弗拉基米尔,他甚至随时做好了准备,因为弗洛夏与弗拉基米尔之前的矛盾已经到达无法调和的地步,谁都无法向后退一步,当这个时候冲突必然会发生,卡斯希曼离得很近,他总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