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抗
辰国使者回了客房,也自有一番波折。
王叔屏退左右,坐在宁承熙旁边,又一次恨铁不成钢:“联姻是照影宗主动提出的,主上为何不抓住机会促成此事,反而中途离席?”
他是绝对不信他家殿下不喜欢圣女的,分开的半年,他连圣女的丑字都好好收着,时不时翻看一下。
宁承熙抿着唇不说话。
王叔突然想起此情此景有点熟悉,他们半年前好像就因为此事争吵过。
他想起宁承熙当时说的话,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用长辈的语气道:“承熙,你的顾虑已经不存在了。哪怕咱们愿意现在就求娶圣女,照影宗也不会同意的。”
谁都不是傻子,照影宗的所作所为,不过是想在宁承熙身上下注。赢了皆大欢喜,输了仙门也可以转身就走然后去扶持另一个势力,压根不吃亏。
但很正常,谁让他们处于弱势地位,真正进退两难。
王叔之所以乐意促成这件婚事,一来是因为他看出宁承熙自己喜欢,二来他半年前就属意圣女做他们的王后了。
这次就算照影宗不提,他也打算提出来,想要给宁承熙争取一二。
但双方都有这个意思,谁先提谁后提就很有讲究了。辰国先提起便是求娶,照影宗先提便有几分逼婚的意思在里面。
这些出尘之人的谈判经验还是不足,若换了他,定不会先开这个口,而是许以暗示,让弱势方领会之后主动提出,还能卖个人情。
王叔沉思,难道承熙是因为被逼迫而不悦?他若不应,仙门便不与他们合作,那确实,被拿捏的滋味不好受。
居上位者,记仇和疑心都是老毛病,王叔觉得他要是因此长了帝王之心也不算坏事,正待劝上一劝,宁承熙开口了。
他似是十分疑惑不解:“王叔……我想不明白。”
“仙门为何会想把圣女嫁给我……”
宁承熙自知他不是可托付未来的良人,今日的谈判他设想过对方可能提出的任何条件,唯独没有想过联姻。
因为葭葭带给他的印象便是她把宗门当家一样看待,她敬爱师长,同门之间相处的气氛很友好,仿佛没有一点纷争。
家里……怎么会为她选择他呢?
宁承熙的纠结,在王叔这里简直不能理解,“承熙,你这是当局者迷。所谓联姻,结的是两姓之好,图的自然是利益。”
国教的诱惑很大,但也是可以被翻脸的,完全依附于王上。圣女入宫当王后就不一样了,可以长久为仙门谋取利益。
自打照影宗说出可以代表仙门立场那句话之后,宁承熙便看出仙门并非表面上那般不争不抢,反而所谋不小,这才抛出国教的诱惑试探。
可惜葭葭身处其中,恐怕看不分明。对于仙门把她当棋子的事,她一定会很难过……
宁承熙想得入了神,突然站起身往外面走去,他要去找她。
圣女的洞府很大,葭葭拿着灵依刚采给她的一束花,坐在靠窗处出神。
她仿佛想了很多,却什么都没想清楚,心中一团乱麻。
灵依和翊儿……现在应该叫灵翊,两人相约过来看葭葭时,已经从惜月姑姑那里听说了事情原委,因为她们跟葭葭交情好,惜月姑姑还拜托她们要好好劝劝圣女。
灵翊当过好几年的公主,加上自己也吃过亏,她对人情根本不抱希望,但她不理解这件事有什么好烦心的,“这婚约也不知道能存在多久,走个形式而已。何况宁殿下长相身姿一概不差,而且还不知道能活多久,跟他定亲明明很划算啊!如果他兵败死了,你再找呗!”
“师姐劝我的时候这么洒脱,怎么轮到自己过不去了?”
……卧槽,葭葭不可置信地擡头瞪她,要不是早知道翊儿说话不讨喜,她会认为她是特地过来奚落她的。
而且她不是痴恋男主的深情女二吗?对男主就这个态度?
葭葭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能不能盼点好的……我排斥的又不是他。”
灵翊切了一声,坐在她旁边道:“姐姐你看你心里未必没有他,那为何不愿意呢?”
葭葭数了半天花瓣,才道:“就算是喜欢的菜,自己吃和被人按着头吃能一样么……”
本来她和宁承熙之间相处挺舒适的,这下好了,以后还怎么面对彼此。
灵依则对葭葭有更多了解,思索许久,才道:“师姐是不想失去自由,离开照影山。也不想入宫当王后,对吗?”
“以后的事情尚未可知,”葭葭点点头道:“我根本不会当什么王后,所以这一点也不重要。”
“我在意的是师父和长老们的用心,仙门当真到了危急存亡的地步,还是他们在骗我?若我一直不愿意,他们会不会把我绑着去呢?”
葭葭讽刺一笑,阳光映照着她苍白的面容,她还想等等,还有些不死心。
她这么说,灵依只能垂下头,她没有资格过多置喙,更改变不了长辈们的决定。
灵翊则冷笑一声,原来葭姐姐在意的是人情啊,那她注定会失望了。
葭葭后来又自己待了许久,脑海中突然响起系统的声音:【你的女朋友们和你的男朋友快吵起来了。】
葭葭:“……”
她缓缓走到外面,果然见灵翊拉着灵依拦在外面,“葭姐姐心情不好,你还是别来给她添堵了。”
宁承熙不想理她,转而看向灵依:“圣女当真说过不见我?”
灵依不知该怎么回答,看到葭葭走过来松了口气,然后她就被灵翊拉走了。
但没走多远灵翊又拉着她停了下来,蹲在隐蔽处,悄声道:“你不好奇吗?咱们偷偷看!”
灵依:“……”
葭葭简直无语,她们也不跑远点,修仙人耳聪目明,她都听到了好吗!
有人旁观,她心里堵着的话都说不出口,看向宁承熙时,却见他也在看着她。
他上前两步,葭葭心头微颤,连忙率先道:“你也不愿意是吧?”
宁承熙闻言一顿,默默凝视着她,心里抽痛了一下。
沉默半晌,他突然反问道:“我为何不愿意呢?”
“……”
葭葭不可置信地擡头,心一下子凉了。她以为就算得不到别人的理解,至少还有他懂她的感受。
良久,葭葭抽了抽鼻子:“也对,男人哪有不愿意的?一个皇子可以娶很多女子吧?正妃,侧妃,良妾……多我一个也不算多。”
她眼眶通红却不肯落泪,不愿示弱,即使她现在满腹委屈。
“圣女实在高估我了,”宁承熙轻笑:“能有机会娶到喜欢的人,换任何一个男人,都不会拒绝吧?”
“我也是人,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真的……很欢喜。”
宁承熙看葭葭愣住了,他在心里反复犹豫了千万遍,突然上前握住她的手,能感觉她瑟缩了一下,他反而握得更紧。
就任性一次……也许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了,他一字一顿道:“能不能……”
话到一半,他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他难道要问她,能不能答应我一段时间?哪怕是场美梦也好。他余生注定要在痛苦中度过了,他只想奢求这一回。
葭葭原地失了神,她莫名去关注握住她的这双手好冷,她的手却十分炽热,甚至有些出汗。
她不敢去看他,这一刻她莫名感觉他要她答应的不止是婚约,还有很重要的,她一定给不起的东西……
葭葭感觉过去了很久,实际上她却很快打断了他的话:“宁承熙,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
“我的愿望是隐居,过回曾经的日子,我想要的是自由,你给不了我。”
“对不起,我不可能入宫廷。”
对,她最爱的是自己,她的目的是回到她的世界,她不能心软给自己留下牵绊。
……果然如此啊。
宁承熙早就有心理准备,真被拒绝的时候,还是难免有些失落。
或许不是有些,而是十分失落。
他缓缓放开葭葭的手,露出个笑容道:“没事,我本来也只是想给自己争取一次。既然你不愿意,我不强求。”
他情绪转变得太快,葭葭惊了惊,却看到他的手在不停发颤。
君若无意我便休。宁承熙感觉自己可能是魔怔了,他早就听她说过她的愿望,还是要不自量力试探。
其实很多时候他都不想笑的,他这辈子就没遇到过几件开心事。是王叔教导他,笑容同样能掩饰真实的情绪,而且没有人喜欢经常挎着脸不高兴的人。
宁承熙没发现自己笑得有些勉强,他此刻心绪沉静得过分:“这件事你不要出面,我会摆平。”
说罢,他擦着葭葭的肩离去,很快便消失在所有人视线中。
葭葭在原地站了许久,灵依和灵翊出来看她的时候,她还在喃喃自语:“这是仙门的决定,他能有什么办法呢……”
很快,她就从别人口中听说了,宁承熙拒绝了和照影宗的合作。
当时,议事厅内,一片其乐融融。照影宗长老再度提出联姻,王叔也笑着打哈哈。
但他擡头,一看到宁承熙开始当起哑巴,他就感觉不好了。
宁承熙在王叔吃人的目光中开口:“若本殿不答应这桩婚事,照影宗是不是就不愿同我合作?许以利益不算,还要用婚事逼我就范吗?”
气氛瞬间凝滞,场面静得连人加重的呼吸声都听得到。
良久,有个长老哈哈笑了两声,打圆场道:“这怎么会是逼迫呢?”顿了顿,他突然翻脸道:“我们照影宗的圣女究竟哪里不好,倒不能让殿下看中了?”
他以为变了语气,宁承熙就会后悔激怒仙门,却不想他仍然面不改色道:“圣女没有哪里不好,我不愿意与她无关。本殿好歹是皇族贵胄,岂能事事为人所迫?”
宁承熙起身,定定看着坐在最前面的掌门:“若是非要联姻,结盟之事便算了吧。离开之前,在下还有一言相劝。”
“圣女是为天下而生,不是为仙门而生。”
就算不被照影宗接回来,灵瑶依旧会成为圣女,因为她是为挽救灾厄,应运而生的。
言尽于此,宁承熙转身离去。
王叔回到客房,直接被气晕。
楚琊又是找药又是给王叔掐人中顺气,他同样大为不解:“殿下,你究竟在做什么啊?”
宁承熙接过药,“出去吧,我会和王叔解释清楚的。”
待楚琊出去后,宁承熙沉默地倒水喂药,等着王叔顺过气。
王叔看到他的脸就勃然大怒,拂袖打翻了茶杯,“你到底想怎么样?盟约说毁就毁,辰军以后怎么起事?”
宁承熙心想他怕是病了,听着王叔声嘶力竭骂他,他的心里反而升起一股快意:“您不是一直让我强硬起来吗?”
“你!”王叔大口喘息,气得说不出话了。
宁承熙又给他倒了杯水,才道:“仙门本就不能对胜败起决定作用,不靠他们,我们照样能起事。”
王叔怒道:“混账!你难道不清楚我们缺的是什么?”
他当然知道:“我们缺的,是一个名正言顺的旗号,是早已消耗完的声名。”
辰国早就信誉破产了,任何义军都能打着推翻暴君的名义招兵买马,就他们不行。
否则,他们为什么非要和仙门合作?
“但或许,我们可以不要声名。”反正也是自己作没的。
“怎么可能?”王叔道:“没有声名,哪有人投靠我们?”
“是啊……”宁承熙喃喃道。
王叔明明最清楚,为何非要让他收拾烂摊子。
王叔一惊连忙看过去,他发现宁承熙有点不对劲,他的语气平得不起波澜,他似是在机械地思考下一步路:“若是王叔不放心,咱们去别的宗门看看吧。我相信也会有不满照影宗的仙门,他们不过是仗着有圣女,才会有如此之大的话语权……”
宁承熙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刚喝进去,突然混着血吐了出来。
“承熙!”王叔连忙扶住他,这才想起来他的伤还没好全。
宁承熙吐了这口血反而舒服多了,他听到王叔在他耳边问道:“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娶圣女?”
宁承熙回头看了看他,轻声叹道:“王叔头上,有白发了。”
他在护国寺的时候,只有王叔经常来看他。他们以前没有那么剑拔弩张的,明明他们是彼此唯一的至亲了,却要一次次争吵,一次次互相伤害。
宁承熙突然有些绷不住了,眼中落下泪来:“我母后是神女的事,王叔早就知道,为何从不告诉我?”
王叔愣住了,他也想起来,他年轻的时候喜欢逗哭尚是孩童的侄子,因为他一哭就止不住特有意思。
辰国国破时,他去救他,那时的承熙明明也很依赖他。后来他失踪三年回来,整个人就变了。
不知是突然变的还是日复一日改变,他变得沉默寡言,变得跟他没有话说。
宁承熙怔住,擡手摸到一把泪,心道完了。他想哭只是一瞬间,但若真流泪,就止不住了。
宁承熙被自己气得想笑,这般又哭又笑的模样反而把王叔吓得不轻:“纵然为神女,入了宫廷也没有个好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