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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梅占想了好一会儿,终于以她空空的大脑想到了一个合适的形容——

她在地球见到的那些老太太,大多都失去了一名熟龄女性身上该有的韵味,似乎“母亲”这样的身份取代了那些老人家身上所有的属性,即使老伴不在了,也无法在她们身上找回那种味道,就那种……那种……

青梅占觉得自己的脑细胞已经要死光了,她实在找不出能够描述心中感觉得那个词汇。

而耀星大陆的女性即便生产再多的孩子,她依旧能从一名71岁的老太太身上感觉到成熟女性独有的韵味和魅力,可能这就是不用亲自抚养孩子带来的好处吧。

但青梅占总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古怪,于是她只是尴尬地笑了笑,却并没有回答罗媣的提问。

而罗媣已经从青梅占的眼中读到了她需要的信息,于是温柔道:“没关系,回答不上来也没关系,我就权当你夸我好看了。”

“嗯,嗯。”青梅占连连应着,“不好意思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罗媣笑着,“对了,你为什么会想着来西光园做义工呢?年轻小姑娘不是应该多向上社交,多寻找一些和新人类打交道的机会吗?”

“这个……”青梅占再一次欲言又止,她是为了宥时才来西光园的,这是能说的吗?

“怎么?”罗媣问,“这里有你比较中意的人吗?”

青梅占一听,顿时慌了神,忙忙摆着手:“不!不是的!我就是来散散心!散散心而已!”

“哦……”罗媣立刻心领神会,看来小姑娘看上的不是新人类,而是旧人类。

罗媣也不难为青梅占,轻轻安抚她道:“没关系,多交朋友也是好事,你看,今天我们不也是趁此机会认识了吗?”

“我……”青梅占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在这时,监理室的玄关大门突然动了一下,紧接着头顶的中央喇叭传来冰冷的声音道——

【下一位,罗媣,请根据机器人的指引到询问室接受问话。】

“哎哟,总算到我这把老骨头了……”罗媣闻声,颤巍巍地起身,青梅占忙去搀扶她,脸上写满了担忧。

而罗媣却一脸从容地安慰青梅占道:“别担心,我们耀星共和国是法制国度,只是为了大众的安全例行问话而已。”

说着,老太太抓起一旁的拐杖,在青梅占的搀扶下,迈着晃晃悠悠的步伐向外走去。

直到走到玄关口,青梅占不能再向外一步,她再一次担忧地看向罗媣,而罗媣擡起手臂,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试图给她力量,并柔声安抚道:“没关系,回去吧,相信国家,相信政府,你看我这辈子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青梅占这才松开老人,一脸忧愁地目送着老人在机器人的搀扶下离开监理室。

从监理室到询问室,要走一条很长的走廊。

走廊两侧没有门,只有洁白的墙。

罗媣一路慢腾腾地走向询问室,她缓缓敛起脸上哄孩子一般柔和的笑容,神色逐渐冷去,到最后变得淡漠且疏离。

直到进入询问室,在几名年轻新人类的注视下,老太太费力地在高高的询问椅上缓缓地坐下,她努了努身子,坐得笔挺,姿态优雅从容,气场并不输在座的任何一个年轻人。

“罗媣……”几名新人类翻着她的档案信息,原本因为通宵盘查义工所带来的疲惫感和倦怠感在这一刻瞬间消散了几分。

“您……你……”一名绀衣小警察下意识用了敬语,又立刻改口,因为蓝衣圣女都是退休圣女,是不需要对她们说敬语的。

“你曾是圣都联合警防署都责长德莱理的……终身繁殖契约对象,是吗?”旁边的白衣警员惊讶地看着罗媣的资料问。

“是,我曾是。”罗媣不卑不亢地回答。

她下意识地低下了头,摸了摸手腕上一条不显眼的环形伤口。

终身繁殖契约对象,这是圣都万千圣女这辈子最渴望得到的头衔,也是耀星大陆玛丽苏爱情片中女主角在大结局时必然拥有的身份。

说直白点,就是一名高等级的新人类认定了某一位圣女做自己的妻子,花费天价直接从国家手里对她进行了终身买断。

被终身买断的圣女拥有了普通圣女乃至低级别红衣圣女都无法拥有的隐私权,自此以后,她在无数个领域的权利将和新人类不相上下。

但是,她要一直佩戴着一个非常漂亮的手环,手环的款式是由买断她的新人类亲自带她去选的,选定之后国家会在手环内植入信号屏蔽器,用来屏蔽圣女耳朵上耳钉中大部分的信号信息。

直到那名买断她的新人类死去,她才可以摘下手环,重新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

“你可真幸运。”绀衣的中间新人类警员由衷地感叹着,“在那个年代能够成为那样顶级大人物的终身繁殖契约对象,生育数量大大降低,大部分新人类还得对你说敬语,你几乎享有一个上等新人类的所有权利,分级就算掉到C级以下也不用再操心,真是羡慕死你了,就这样你们还有人抱怨政策不好,唉,圣女是一点都不知道我们中间新人类的苦,唉……”

罗媣只是面无表情地扯起嘴角笑了笑,没有给出多余的回应。

“而且德莱理都责长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旁边的白衣警员道,“他可是耀星大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语言学专家,非常厉害,是他参与创作了联合警防署的加密用语,至今我们还都用着呢。”

“是吗?”绀衣警员惊讶道,“那他怎么会不在了呢?”

“唉,造化弄人,一次驻外任务发生意外……”

“真可惜啊……”绀衣警员说着又扭头看向罗媣。

罗媣此刻眸眼低垂,正目光涣散地看着地板出神,像是触景伤情,也在缅怀自己的“丈夫”德莱理。

“唉……”绀衣警员也跟着伤感了起来,“我最见不得这个了,一个人走了,剩下另一个人,多难受啊?所以干嘛要有终身关系?三年一段,大家都当个海王不就行了……”

“可是。”旁边的白衣警员没有绀衣警员这么容易多愁善感,他敏锐地提问道,“你的‘丈夫’是语言类超级专家,你跟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你应该也学会了不少东西吧?”

罗媣闻声,擡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花,一脸受宠若惊的表情道:“别取笑我这个老太太了,你也不妨看看我的等级,我大半辈子都是B级,连耀星古语都没学好,我还有发明语言的本事吗?”

白衣警员闻声,用AI调出罗媣的个人资料查看,确实,这个老太太并不是一个多么出彩的女性。

虽然从小评级一直都是S,但是从17岁开始,她的评级就掉到了A级。

直到18岁“嫁”给德莱理,整个人直接开始摆烂,次年评级就掉到B级,然后这辈子都没有再上去过。

白衣警员细查了一下罗媣的档案,发现她的后期评级之所以一直能稳定在B级,甚至都不是靠文化课挽尊,而是靠她出众的美貌。

因为从23岁起,罗媣的文化课已经差到只有C级的程度,数学一度出现过不及格的情况。

“你这……”白衣警员调侃道,“你这辈子数学的成绩简直和坐山车一样呀?可太厉害了!”

“我从小就不擅长数理。”罗媣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回答,“青春期之前还算可以,自从过了青春期,整个人就开始走下坡路,你们懂的,青春期发育对圣女来说是作为女人的开始,但也是很多女性巅峰期的结束。”

“当然懂了。”白衣警员一脸认同地回应道,“本来数学这门伟大的课程就是为了新人类而出现的,旧人类和圣女又怎么可能参透其中真正的深意?”

罗媣笑着点点头:“那当然,我当年可学得太费劲了,如果没有德莱理,真不知道这辈子该怎么过。”

“你是真的命好,唉,羡慕。”绀衣警员又忍不住感叹了一遍。

之后,两名警员拉着罗媣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在确定她只是个容易睹物思人、能力平庸但幸运至极的普通老太太后,让机器人送她回监理室,并安抚她等到晚上应该就可以回家了。

罗媣一边颤巍巍地起身,一边打着趔趄对着两位警员弯腰道谢,搞得二人也有些不好意思,还起身目送她离开。

重新走在那条纯白的长廊上,头顶着刺目的白炽灯,罗媣摇晃着似乎下一秒就要失控的步伐,缓缓地向前走着。

可是,随着每走一步,她脸上的笑意便会淡去一分。

直到后来,她的眼底已是一片不曾被任何人看到的死海,这片海沉寂于无尽的黑夜当中,在等着掀起滔天巨浪的那一刻。

一切好像回到了无数年前。

14岁初潮后的她,怀揣着爱与信仰,成为了当时还只是联合警防署中层的德莱理的繁殖契约对象。

所有人都说16岁的年龄差很甜,是大叔与小萝莉的浪漫,圣都的爱情电影也总是讲述着熟男和幼/女之间的浪漫爱情故事。

却从来没有人告诉她,这场“浪漫”同时也是一场熟龄男性对幼龄女性的剥削。

当时的她只需一眼就能学会德莱理讲义上的内容,她原本以为这会令德莱理高兴,她梦想着成为德莱理的“灵魂伴侣”。

一开始的时候,德莱理确实高兴过。

可后来,德莱理的眼里只有恐慌和愤怒。

直到有一天,德莱理所有的负面情绪化为沉重的拳头,全部落在了她的身上。

那天,德莱理大声地说——

“无论你拥有什么才华,但你听着,圣女也好,旧人类也罢,你们始终都只是下等生物,都只是我们新人类的狗。

牧羊犬确实比人类会放羊,但你知道为什么它们始终是人类的奴隶吗?

因为这个——”

德莱理的拳头再一次落在她的身上,直接砸断了她小腿的迎面骨。

她痛得满地打滚,哭喊着求饶。

可德莱理却丝毫不为所动,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地面上的她说——

“因为新人类比你们强大,这就是你们始终是下等生物的原因。

在智力和各项能力都没有过大悬殊的情况下,我们拥有更强的战斗力,这就是我们高你们一等的理由。

无论你们怎么兀自高/潮,只要你们有一刻和我们单独相处,你们就是我们的囊中之物,这就是高等生物和下等生物本质上的区别。

不要在这里幻想和我们新人类平起平坐,当你们这个种族明显在某一项能力上弱于另一个种族的时候,你们怎么敢舔着脸说‘平等’的?

下等生物就该有下等生物的样子,好好用你们的才华取悦我们一辈子,别让我觉得你和旧人类一样让人想要发笑。”

那天之后,德莱理买断了她。

而她的人生,从那天起,活动范围便只有德莱理的别墅。

德莱理不许她再继续学习分级考试的内容,摁着她的脑袋让她学习他的研究项目,并将以她为主力的研究的课题冠以个人名义发表。

德莱理靠着她的大脑,在之后无数年的仕途之路中如履平地。

并在56岁功成名就的那天,给已经40岁的她注射了一针失忆针剂。

她明白,自己很快就会忘记这痛苦的一生,并被德莱理彻底抛弃。

德莱理早就厌倦了在外面装痴情男人的人设,而她也受够了这样的囚禁,不如就这样一拍两散,就此永别。

但没有想到的是,在给她注射完针剂的当晚,可能是因为终于能够和她结束捆绑太过于兴奋,又或许是因为终于坐上了都责长的位置太过于激动,德莱理在公馆玩到半夜后,居然因为过度兴奋而猝死了。

联合警防署觉得这件事太过于丢人,于是藏起了德莱理猝死的真相,并在事后私下找到她,警告她不要对外声张德莱理真实死因。

而当时明明应该已经失忆的她,为什么还能够理解联合警防署说的话呢?

因为,圣母大人眷顾了她,她居然是失忆剂为数不多的100%免疫者。

她没有失忆,她记得发生过的一切——记得那天在卧室里,德莱理亲手将一支失忆针剂从她的手背静脉推入她的血液之中。

但是,她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参加了德莱理的葬礼。

她在葬礼上哭得像是被德莱理金屋藏娇了26年的小娇妻,她精湛的演技骗过了在场几乎所有的新人类。

直到一名新人类来到她的身侧,轻声道:“恭喜你,摘下了束缚自己26年的枷锁。”

那一刻,她忽然紧张地看向自己的手腕,这才发现自己因为太过于兴奋和嫌恶,居然忘了在参加葬礼的时候戴上德莱理送的那支象征着“永恒”的手环。

“那不是我的枷锁!”她低声驳斥道,“只是我希望将代表着我们之间永恒的物品能送入他的棺盒之中,代表着我对他用不消亡的感情。”

而那名新人类只是浅浅地笑了一下,他走上前,仰头看着棺盒前方悬挂的圣母雕像道:“我希望终有一天,你能亲自站上讲台,去为属于你自己的成就发光发热,而不是由一个蠢货代劳。”

“……”罗媣垂眼不说话,她已经被德莱理囚禁了26年,这期间她曾无数次向身边的管家、仆人乃至德莱理的天子求救,可是没有任何人愿意出手帮她,这26年让她学会了不再相信任何新人类。

“我之前就觉得德莱理的研究结果应该并不属于他,于是我做了很多调查,可是没有在学术界发现任何一个和他论文风格相近的人。”那名新人类接着道,“直到看到你,听到你的谈吐,我才意识到,哦,原来是这样,原来真相居然这么残酷。”

听着旁边男人既冷静又理智的滔滔不绝,罗媣忽然觉得心中涌起一团难以消散的怒气。

她早就已经学会了不信任任何新人类,这位陌生人又何必这时候在她旁边马后炮装好人?

可是,她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

她已经为了求生忍气吞声了26年,不差这一时。

“愿圣母大人庇护你未来剩下的道路一直顺遂,不用再承受这般惨痛的经历。”那名新人类道,“也愿所有圣女未来都能得以圣母大人庇护,不再让悲剧重现。”

说着,那名新人类转身就要走,罗媣却在这一刻抓住了对方的袖子。

“我,我该怎么做?”

短暂地犹豫过后,她颤抖着声音问。

明知对方的发言可能是个陷阱,可在这一刻,她还是选择跳了进去。

因为在她这26年被囚禁的漫长人生里,她很清晰地记得,她诞下过一个女儿。

当她想到自己的女儿可能还要面对下一个和下下一个德莱理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她此刻必须站出来。

“右教仁爱,新人类是圣母大人的使者,理应受圣母大人的约束。”那名新人类道,“新人类之所以强于旧人类和圣女,是因为新人类是人类社会的管理者,而非独裁者,左教早已偏离天理太久了,理应结束统治。”

“我知道了。”罗媣收回了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视线重新回到星元2019年12月30日。

罗媣拄着拐杖,蹒跚地走在通往监理室那狭长的白色走廊上,走着走着,她突然发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呜咽声。

【怎么了?】一旁的机器人不解地问。

“不,没什么。”罗媣沉下视线道,“只是想起了曾经和我‘老公’之间的一些快乐的回忆,那段日子,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