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她已经有小狗了。
郁落一直觉得自己是幸福的小孩。
虽然她和妈妈住在简陋的出租屋里,南方的冬天格外湿冷,凛风在窗外刮得呜呜作响,窗户纸破了又补,她的嘴唇时而冻得发紫。
虽然一直都有认真清洁打扫,可是在出租屋恶劣的周遭条件之下,家里总是有各种虫子。而她始终没能锻炼出坦然与它们相处的胆量,只能兀自惊慌。
虽然为了省电,家里的灯总是只开一点,昏昏暗暗地悬着,而她怕黑。
但是每当看到路边流浪颠簸的人,她很感恩自己有家可归,感恩妈妈不曾抛弃自己——
因为很多人都说她是妈妈的拖油瓶,如果不是独自抚养她,妈妈也不会如此辛苦。
郁落不知道自己是否有爸爸或者另一个妈妈。妈妈向来对此讳莫如深,她也并不好奇。
“阿姨好,我想买三块面包。”
店员擡眼看去,便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站立在自己面前。
那小姑娘身体有些过分纤瘦,皮肤很白,尚稚嫩的五官已经精致动人。
一双大眼睛漂亮至极,像宝石一般,蕴了温暖的笑意。
她身上的蓝色校服洗得褪色,看起来有些不合身,又长又宽,显得人更削瘦了。
“好漂亮的小姑娘哟。”店员夸了一句,将包装好的面包递过去。
“谢谢阿姨。”郁落将钱拿出来,钞票和硬币被她理得齐整。
这些钱是她好不容易攒下的。妈妈喜欢吃面包,但向来舍不得。
回到家,郁落快速写完了作业,又开始温习功课。
晚上八点,郁妍才从厂里回来,带来食堂打的饭菜。
看着妈妈疲惫又憔悴的面容,郁落的手捏紧了筷子,犹犹豫豫地说:“妈妈,明天晚上......”
她有些说不出口了。妈妈如此辛苦,晚上回家需要好好休息,哪还能费神去参加家长会呢。
——“马上就要中考了,你妈妈从来没关心过,家长会不出席,平时电话也匆匆挂断。”那天林老师说,“郁落,如果有困难一定要告诉老师。”
郁落当时咬了下唇,小声说:“没有困难......我妈妈很爱我的,她只是太忙了。”
她也不知道为何说这句话时,不太有底气。
“怎么了?”郁妍咀嚼完嘴里的饭菜,隔了几秒才擡起头来。
在触到女人累得浑浊的目光的那一瞬,郁落一股脑咽下心绪。
她若无其事地笑了下,不打算再提家长会,而是拿出面包想哄妈妈开心:“我买了你喜欢的面包,妈妈快尝尝。你最近瘦得太多了......”
郁落有些期待妈妈的反应。
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夸夸她呢?妈妈都好久没对她笑过了。
但郁妍立即皱眉:“你哪来的钱买这么多面包?”
郁落看着她的表情,心跳不由一顿,觉得自己做错了——可能不该这样花钱。
于是说话时有些结巴:“攒、攒下来的......”
郁妍盯着她不说话。
就在郁落渐渐手足无措之际,她听到郁妍说:“郁落,你现在长大了,也马上快到分化期......当年预检测显示,你会是个Oga。”
“你应该知道自己长得很漂亮。”郁妍的语气意味不明,“别被骗了,也别靠外表走上歪路。”
郁落起先没反应过来。
过了几秒,她才意识到郁妍话里的意思。
胸口陡然窒涩,心脏随之猛地颤唞起来。
有种小心翼翼捧起的真心被毫不在意地摔在地上、而后碾碎的感觉。
“妈妈,你是觉得——”她的眸里瞬间漫上水光,难以置信间,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好陌生。
班上有同学这样议论她,她不在乎。只要想到妈妈爱她,她就可以战胜好多苦楚。
可是,作为妈妈,怎么竟也会这样揣测自己的女儿?
郁落感觉心里的某份确信正在崩解。
郁妍的视线碰到女儿眸中晃荡的可怜泪意,有些不忍地垂眸。
欲言又止,最终低声说:“我只是害怕你走我的老路。”
但这句话声音太小了,对面在颤唞间抑制不住泣声的少女没能听到。
......
郁落拎着面包出了门。
外面很冷,面包也冻得发硬。她十指通红,蹲在路边,从袋子里拿着一个面包啃。
本该是香甜的,可她吃在嘴里只觉得味同嚼蜡。从喉咙里吞咽下去时,都有些涩痛。
不远处有两个流浪小孩缓缓走来。
郁落动作一顿。
她强行压下心里难以疏解的酸涩,想要把面包分给他们一些,免得这么冷的夜里还需忍饥挨饿。
于是眼见两人越来越近,她唇瓣轻启,正要出声——却见那两个小孩忽然加快步子,从她面前飞奔而过。
手里随之一空——面包被用力抢走了。
郁落只剩左手拇指和食指间夹的那点面包碎屑,白皙的手上沾染了脏兮兮的指印,还余留着痛意。
她愣愣地偏头看去,那两个流浪小孩正边跑边回头朝自己做鬼脸,为抢走了面包而洋洋得意。
又一次,递出的真心被肆意践踏。
郁落缓慢地眨了下眼,望向深冬之际晦涩昏暗的天空。有清泪顺着脸颊滑落,很快被刺骨的寒风吹得发凉。
“......没关系。”她最终自言自语道。
“就是,就是好像有点孤独......”厉风刮来,将少女的呢喃卷碎,连带着尾音里不慎漏出的那点呜咽。
隔着朦胧的视线,郁落看到远处有人牵着一条小狗。那小狗摇着毛茸茸的尾巴,欢快地蹭着主人的腿。
忠诚又热情,毫无保留地爱护对方。
她望着那边失神。
-
郁落觉得班上的同学最近看她的眼神很奇怪。
「她好像爹不疼娘不爱」、「她长这么漂亮。据说在外面玩得很花」这类流言曾一波接一波地朝她击来,如今大家早已经说腻。
郁落猜想大抵是有了新的流言,不过她不太在乎。
学习才是最重要的。她想考上好的高中和大学,赚很多钱养活妈妈和自己。
快速写完一道数学难题,郁落用笔轻抵着下巴,思索有没有其他的解法。
专注间,耳朵不慎隐约接收到了模糊的字眼:「郁落的爸爸」。
郁落睫羽轻颤,偏头朝那边看去。
那些人或许本就是故意说得大声,只等着看她的反应。眼见她面色不改,一如既往地从容而冷静,不由哂笑:
“真是没有羞耻心。爸爸是人渣,做女儿的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
郁落捏着笔的手瞬间收紧。
爸爸?人渣?
她的心里泛起一种局促的茫然。妈妈从来不曾和她提过,她对此一无所知。
未知最让人不安。在意味深长的凝视、和指指点点的嬉笑声里,郁落唇瓣渐渐有些发白。
......
十几年来,「爸爸」这个词几乎不曾存在于郁落的生活里,最近却被频频提起。
有手遥遥指着她的脊背,说着「她爸爸作奸犯科」「家暴老婆,把人打进医院」、「好像坑害过不少Oga」之类的话。
周围似乎有不少人因此对她生出怨气。
中考结束那天,郁落快速离开教室。即便大家正热火朝天地交流答案,那些谈笑里仍携带着与她和爸爸相关的字眼。
浑噩的思绪间,她看到有几个人正在学校门口张望。而那些人恰好也注意到她,凶狠的目光瞬间牢牢锁住,朝她靠来。
郁落的心跳骤然加速,有强烈的危机感缠复上来,她转身就跑。
幸好遇到班主任。
她急忙挽住班主任的胳膊,眼含水光,喘着问:“林老师,你有急事吗?我、我身体不舒服。”
班主任看着瘦弱的少女小鹿般惊慌的眼眸,步子一顿。
她送了郁落回家
。
打量着那幢破败老旧的房子,林老师说:“方便我家访么?想和你家长说说话。”
郁落望向她,欲言又止。
林老师体贴地察觉到少女的心思,最后只是摸摸她的头发,便骑车离开了。
晚上八点半,郁妍下班回到家。
自从那天买面包的事后,母女俩的关系有些僵。但郁落努力装作若无其事,以修补她唯一拥有的感情。
因此她一直不敢问出口,怕「爸爸」这个词打破她们之间已经有些脆弱的安稳。
她只能忧郁地望着妈妈——妈妈真的被家暴过吗?想到这里,郁落就觉得心里很疼。
郁妍看过来,罕见地关心:“你脸色不好,有什么事吗?”
郁落吃饭的动作一顿。
按照往常,她可能含糊盖过去,说自己一切都好。
可是今晚校门口那几个人凶狠的目光吓到她,现在想起来,心脏都忍不住地抖。
她真的真的很害怕。
于是郁落最终小心翼翼地说:“妈妈,今晚放学的时候,学校门口好像有几个人在蹲我......”
郁妍眉头皱起来。
她望着自己的女儿,沉默不语。少女的眼神清澈又可怜,含了无边的依赖。
哪怕这些年自己逐渐变得冷漠、暴躁、不管不顾,郁落也不曾表现得委屈,只是战战兢兢地自我缩减心理需求。
像是生怕多索求一分,就会使妈妈抛弃自己。
“......”郁妍唇瓣翕合,最终说,“妈妈顾不上你,你自己保护好自己。”
她看到少女的眼眸一点点黯淡下去。
——这只是一个陷在恐惧里的十四岁的孩子。让她别依靠妈妈,在未知的危险面前保护好自己,何其残忍,何其不负责。
可是郁落很快回答:“好,妈妈也是。”
郁妍有些不忍多看女儿的强颜欢笑,她呼吸发沉,最终没有开口。
就像已经对此释怀,郁落很快不再谈论自己,转而关心起郁妍来:“妈妈,为什么感觉你越来越瘦了,脸色也不好......是太累了,还是没吃饱?”
说着,她将桌上的菜往郁妍面前推了推,“我吃好了,你多吃点。”
郁妍的唇抖了下,她的视线匆匆流转过郁落纤瘦的手和胳膊,半晌才从喉间挤出几个字:“吃饱了,可能是没休息好。你自己多吃点吧。”
在郁妍洗澡的时间里,郁落如往常那般收拾好家里,而后系紧垃圾袋。
动作间,有一只黑色的虫子从旁爬出来,吓得她浑身一震,心跳如雷。她屏住呼吸,僵直不动地等那虫子重新钻回角落,才快速拎着垃圾袋逃离。
出门下楼,往垃圾站那边走。
她无意间擡头,余光瞥见放学时在校门口蹲守自己的那几个人竟就在这边晃荡。
郁落瞳孔骤缩。
强烈的恐慌瞬间攀上心头,她的手上因此失力,垃圾袋随之跌落在地上。
她转身就跑——
“她在那!”那几个人发现了她,拔腿就追。
郁落无措地拼命逃跑,边跑边下意识地喊「妈妈」。然而想起方才郁妍要她自己保护好自己。于是嘴里的话艰难改成了「救命」。
这一瞬间,心里前所未有地惶恐和孤寂。
身强力壮的高个子跑步速度极快,哪是羸弱纤细的少女能及。
后背衣料被不可违抗的力度揪住,郁落感觉心脏也一同被揪住了。她浑身一哆嗦,反应过来时,脑袋已经被重重按在斑驳的墙上,头侧撞蹭出火辣辣的疼意。
衣领被蛮横地扒开一点,头发都被揪得发痛,郁落承受不住地低哼了一下。
后颈的肌肤上紧接着传来刺痛,有冰凉的液体注射到了她的身体里,剧烈的不适感让她一时失声。
我是不是要死了?
在彻骨的寒凉间,郁落发现自己的脑海里唯一浮现的竟是前几天看到的那只撒欢的小狗。
她想,下辈子养一只小狗好了。
被那样热情地、衷心地对待,光是幻想就有些幸福......
意识恍惚间,郁落听到身后的几个人说着「一点恶作剧」「等她分化再看好戏」「谁叫她爸爸那么渣」之类的话。
最后她被重重摔在了墙角,脑袋砸得一瞬头晕目眩,耳朵里都发出嗡鸣。
发丝凌乱,眼角泛红,像个破旧的、被丢弃的玩偶。
一个人看着晕倒的少女,嘲弄道:“我们高高在上的郁同学,迫不及待想看你分化那天,发现自己信息素多么「美味」的样子了。”
旁边有人嘀咕:“这个信息素致香因子真的有用吗?”
“这玩意儿要是没点效果,会被禁吗?”那人不满起来,“况且我家可是开医学科技公司的......”
......
郁落很晚才回到家。
郁妍像是正在和谁打电话,看见她回来时有些急切地挂断。
“早点休息吧。”郁妍说。
不知是因为心里有什么事,还是真的毫不在意——
郁妍竟都没问她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为什么后颈的衣领和头发都凌乱不堪,为什么神情恍惚,眼尾泛红,为什么在浑身发抖。
郁落看着妈妈的背影,突然觉得心里好冷,冷得她快要不能呼吸。
方才被注射的东西仍然在体内游走,阵阵刺痛仍灼烧着她。
郁落最终安静地洗完澡,躺上床睡觉。
她不知道被注射的是什么......或许快要死了吧。
触摸着后颈仍在发痛的地方,承受着身上伤口带来的煎熬,郁落望向漆黑的夜,忽然没那么怕黑。
她发现,或许以前是因为在意才会惧怕——而她现在有点不想爱这个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