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就记录到这里。
那天,郁落本只是慢悠悠走在回家的路上。
无意瞥见路边张贴的花店开业广告,她心念一动,想去给祁颂挑选一束花。
沿着街道直走,再拐个弯。
即将进入花店所在的胡同前,她的目光一顿,不自觉被坐在路边的小女孩吸引。
已是深秋,凛风扫过街上枯黄的树叶。那小女孩竟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薄衬衣,头发也凌乱不堪,像是流浪已久。
侧面看去,小脸冻得通红,右手捏着一块干巴巴的面包。
一个男孩经过,停下了脚步。
小女孩擡头望去,歪了歪脑袋,将面包递出一点,糯声道:“你想尝?”
男孩接过面包,随即用力扔在地上。
在小女孩惊愕的目光里,他扮了个鬼脸,“你这个流浪鬼,又脏又邋遢,谁想要你的面包。”
说完,他得意洋洋地要离开,却走不动路——
被谁用力揪住了后领。
惊慌擡头,便见戴着口罩的女人露出一双极漂亮又冰冷的眼睛,命令的语气便如这萧肃深秋:
“向她鞠躬道歉。”
许是女人气质矜贵,或气势太足,小男孩犹豫片刻,最后哆哆嗦嗦、红着眼睛不情不愿地弯腰和小女孩道了歉,又不得不把面包捡起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
郁落这才肯放他走。
她口罩下的唇紧抿。
十几年前某天,也是这般寒冷的季节。年少的她孤独地蹲在路边,想要给经过的流浪小孩分享面包,却被嬉皮笑脸地抢走。
如今这个小女孩和她遭遇相似。
她不明白这世上为何总有那么多人,毫无负担地恶劣糟蹋别人的善意。
也因这份相似,她才忍不住驻足、替小女孩出头。
小女孩正擡头望着她。
不同于脏污的肌肤和衣服,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如宝石,格外明润透亮。
无言对视了一会儿,郁落愈发觉得小女孩的目光清澈纯净,有种不谙世事的无辜和可怜。
心头哪里塌软下来。
她是对世界抱有浓重戒心的人。然而此时竟没能对小女孩生出一丝警惕,只有一种莫名的、带有宿命感的亲切。
寒风吹来,衣着单薄的小女孩抖了一下,眼眸也冻出一汪水光。
郁落感觉自己的心似也因此颤了下。
反应过来前,她已经迅速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小女孩脏兮兮的衬衣之上。
小女孩没表现出抗拒,只糯糯地说:“谢......谢谢。”
郁落目光下移,忽然瞥到女孩左手臂处隐约有血迹,也不见有手从袖口露出。
顿时瞳孔微缩,心头一紧。
“你这里怎么了?”⑤
她的手伸出又止住,有些小心地问:“我可以看看么?”
小女孩摇摇头。
“你会害怕。”她软声道,小小的身体窝在郁落的外套里,左臂藏了藏。
整个人只露出一张沾染乌灰的素白小脸,和溜圆的大眼睛。
就像雏鸟藏进妈妈的羽翼里。
郁落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温柔。
“我不会害怕。”她轻轻地说,“如果你不愿意我察看,我带你去医院好不好?伤口需要好好处理,否则感染了会很危险的。”
小女孩看着她的眼神黯了黯。
她垂眸,纤长浓密的乌黑睫羽之下,眼里显出一点与年龄不符的忧伤。
“伤口会很快痊愈,我习惯了。”
郁落顿时意识到,这个流浪的小女孩应该一直在被人欺负,并且经常受伤流血。
她的目光落在女孩左手臂处黑红色的血迹上,心里揪痛。
按理来说,这样的孩子戒心会很重,为了自保而逐渐产生小兽般的攻击性。
可是面对郁落时,小女孩总是乖顺地即问即答,声音又软又糯。
怯生生的,像缩在壳里的动物小心翼翼地探出触角。
“不想去警察局,也不想去医院......”小女孩慢吞吞地说,“大家说我是怪物,要把我抓起来。我逃跑了。”
“我真的是怪物,所以你不要离我太近。”
“你会害怕......”小女孩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再次说出了这四个字。
很矛盾,她看起来分明有种纯净的稚嫩,说这种话时,却带了点儿沧桑的忧郁。
郁落知道,这是因为她太小就开始流浪。
然而即使沧桑而忧郁地强调自己是怪物,小女孩后来还是乖乖地起身,被她牵住了右手。
冻得通红又干燥的小手上还沾了点儿泥巴,被紧紧裹在女人温暖柔软的掌心。
小女孩抿了抿唇,一瞬不瞬地擡头看着郁落。
郁落戴了口罩,露出的那双眼睛蕴着宽阔的包容和温柔,低头朝她轻笑。
她带着小女孩走进了对面的面包店。
刚进门,一眼便看见货架上的某款面包,与小女孩方才手中拿的面包一样。
只不过显然比那更新鲜而松软。
小女孩在她手心里的手蜷了蜷,有些急切地说:“我、我没有偷。”
“是捡的。”她一汪明眸盯着郁落,像是很怕被误解。
“我相信你的。放轻松,不要害怕。”郁落捏捏她的手,“我只是带你来挑选喜欢的面包。”
可最后小女孩没能挑选出来。她站在开了暖气的面包店里,望着货架上那些精致昂贵的点心,总表现出一种局促和不自在。
郁落只好根据小女孩望向不同面包时的表情猜测她的喜好,选购了一些面包。
“你平时住在哪里?”从面包店里出来时,郁落问。
这么冷的天气,肯定有个住处。否则这么小的孩子,轻易就会冻死。
小女孩有些难为情地看着她。
就在郁落心软,有些歉意地决定收回这个问题时,小女孩忽然迈动步子,一言不发地带着她去了那个地方——
走进胡同,经过郁落本打算去的那家葱郁鲜艳的花店,拐两个弯,来到无人在意的死角。
一个被废弃的狗窝,里面放着一个破烂的薄被。
天凉了,主人担心狗冷,接回家中住。这个小女孩却只能占用这个脏乱的、臭烘烘的狗窝,从中汲取一点温暖。
那窝里还有一点斑斓的血迹,应是她左手臂刚受伤时沾染的。
郁落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脸颊有两行微凉的触感,她后知后觉,那是被寒风瞬间吹凉的泪。
她本以为自己需要深思熟虑。然而就如当年捡祁颂回家时那般毫不犹豫,此刻她在小女孩面前蹲下,擡手小心翼翼地抚上那蓬松脏乱的发顶,“你要和我回家么?”
“我家里很暖和,也很安全,不会让你再受伤。”
-
郁落知道自己捡回小女孩欠缺考虑。
对这么一个完全不了解、不知根知底的,路边认识的流浪小孩,她最该做的是带她去医院包扎伤口,再送去警察局为她寻找家长。
然而眼见小女孩对医院和警局流露出胆怯的抵触,说自己曾因此被伤害时,郁落相信得理所应当。
她年少时报警,也曾体会过那种势力面前孤立无援的惶恐。
.......仅仅因为感同身受么?
郁落看着面前的小女孩儿,忽然觉得世界许多事情无法冰冷地用理道尽。
人与人之间,就是存在难以言喻的吸引和缘分罢了。
私人医生上门检查,小女孩有些害怕。
郁落毫不嫌弃她身上又脏又难闻,把她抱坐在怀里,温声细语慢慢哄了几句。
最后小女孩终于愿意让医生撩起袖子。
......她的左小臂竟是被人砍断。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怎么有人那么狠心啊?”
私人医生离开时和郁落说:“而且这小女孩儿太坚强了,竟然都不带哭的。伤筋动骨,那疼痛绝非常人能忍受。”
郁落喉间哽塞,说不出话来。
方才在路边,小女孩乖顺地被她牵着,与她说话,满眼柔软的信赖,没有一瞬表现出痛苦。
......
郁落终于知道小女孩为什么强调自己是怪物。
她的体质极为特殊。
那般可怕的伤势,一周后竟已经痊愈——甚至于,连左手臂和左手都重新生长出来。
郁落和祁颂不敢再叫私人医生上门,担心医生无法保守这惊世骇俗的秘密。
“对、对不起。”小女孩坐在床上,低着头,“让你们害怕了。”
“我,我不会吃人的......”她两只小手不安地纠缠,“也不会带来厄运。”
“你们让我走,我就会马上走得很远很远。”她努力承诺,眼里已经因为设想的难过而晃荡水光。
却听郁落清润的嗓音一如初遇时的温柔:
“你好像一直没有名字呢。我们以后还会相处很久很久,彼此总该有称呼......”
“你有喜欢的字词么?”
小女孩僵愣一下,脑袋被「相处很久很久」充挤。
她用新生出不久的左手胡乱抹着泪,后来哭得太凶,鼻涕也可怜巴巴地跟着掉出来。
郁落忍俊不禁地过来给她擦鼻涕和眼泪,自己鼻尖也泛起酸来。
她曾经以为亲子关系基于血缘联结。
这一瞬间发现,从来没有这种束缚。
——也可以仅仅起于第一面,起于短暂相处的那些瞬间。
-
阿冉吃饭、走路、说话都有点慢吞吞的,她曾因此拘束地道歉。
而郁落给她取小名为「阿冉」,温声细语地告诉她:
“你听说过「太阳冉冉升起」么?「冉」的意思是缓慢地,我总觉得有种惬意、从容又坚定的优雅,很温暖。”
阿冉因此一瞬间爱上这个名字,也接纳了自己的慢吞吞。
那天,她的伤势痊愈,终于得以洗澡。
之前郁落和祁颂有给她擦过身体,初步清理了那些乌灰,但总归不算干净。
现在她被放进盛满热水的浴缸里,有些局促地捏着浴缸边沿,忐忑不安。
祁颂不知从哪里拿来两个橡胶小黄鸭,轻轻一捏,还会发出「叽」的声响。
她被吸引了注意力。
有小黄鸭们在水面上游泳作陪,她有些放松下来。
郁落在柔软的毛巾上挤了沐浴露,绵密的泡沫搓揉开,轻轻抹在阿冉的身体上,柔声说:“阿冉,有不舒服就要和我说哦。”
阿冉盯着女人近在咫尺的浓密睫羽,轻抿的唇瓣,感受着肌肤上郁落认真给她洗澡时珍惜的力度。
那是一种无边的、比海还宽广的包容和温柔。
任何人在这种感觉里都会想掉眼泪,想舒展四肢,想放松地露出肚皮。
阿冉莫名脑袋空白一瞬,一个陌生的词语脱口而出:
“......妈咪?”
小女孩软糯的声音荡在浴室氤氲的雾气里,郁落微怔了一下。
她的手指下意识捏紧毛巾,在心头难言的颤动里,回头和祁颂对视一眼。
祁颂擡手轻拭女人眼尾不自觉沁出的眼泪,偏头朝阿冉笑道:“喊她妈咪,那你可得叫我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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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冉有了身份证明,也在法律上和郁落与祁颂成为了收养关系。
来人间五年,她未曾设想过这样的生活——
早上郁落叫她起床,给她穿上精致的小裙子,又对着镜子慢条斯理地给她梳头。
梳齿穿梭在她的发间,轻轻按摩头皮,带来一种格外惬意放松的感觉。
郁落时常会忍不住戳戳她的小脸蛋,笑道:“我们阿冉长得好漂亮可爱哦。”
或者低头亲昵地闻闻她,夸她好香。
阿冉有时候会害羞,转身钻进郁落的怀里。
有时候会认认真真地说:“妈咪和妈妈才最漂亮!”
她们会一起从房间出去,厨房里祁颂已经在做早餐。
有郁落爱吃的虾饺,也有阿冉爱喝的奶油蘑菇汤。
她小跑着撞到祁颂腿上,被祁颂弯腰抱起来。
祁颂会点点她的眉心,故意泛酸:“这么开心的样子,一看就和妈咪抱抱了。”
“我今天都还没你妈咪抱过呢!”
是了,她和祁颂之间有一种奇怪的磁场。就像小狗们一边爱着对方,一边又要玩闹般向主人争宠。
阿冉笑得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小牙,骄傲点头:“和妈咪抱抱了。”
“哼,那我不要抱你了。”
祁颂轻笑着将她小心放回地面上,拍拍她的脑袋。
“两位幼稚鬼。”郁落忍俊不禁地走过来,亲亲祁颂的唇瓣,“没忘记你呢。”
那是格外寻常的,一家三口的惬意早晨。
郁落和祁颂会带阿冉玩玩具,过家家,或是去游乐场坐旋转木马,去亲子餐厅吃儿童餐。
阿冉喜欢在影音室里看哆啦A梦的动画片,她的房间里也全是郁落和祁颂给她买的各种哆啦A梦周边。
阿冉有些害怕其他人类,郁落和祁颂便亲自教她读书习字。
她偶尔会离开一阵子。
“我有自己的职责,并不属于这里,只是偷逃出来玩儿。”阿冉细声细气地说,“需要回去待一段时间。”
她分明只是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儿,声音也软糯,却因为话里的「职责」,显出矛盾的成熟。
郁落和祁颂对望一眼。
她们早已知道阿冉不同寻常,因此并不那么诧异,只忽然想到一个问题:
“阿冉,你的真实年龄到底是几岁?”
不会表面身体五岁,实际已经千岁了吧。
“五岁呀。”阿冉无辜地眨眨眼,“我产生灵智至今,确实就是五年嘛。”
虽然对她本体和职责难免好奇,但郁落和祁颂不曾询问,担心阿冉会为难。
她们只关心:“你在那边会有危险吗?”
“不会。”阿冉糯糯地回答。
郁落抱抱阿冉,不舍地说:“那早点回来,妈咪和妈妈会想你的。”
“我现在就在想你们了。”阿冉盯着两个人瞧,一双水润的大眼睛显得黏人又可怜。ω
郁落扑哧一声。
“和你妈妈说的情话一模一样呢。”她揉揉阿冉的脑袋,打趣道。
祁颂无辜躺枪,跟着抱了抱阿冉,玩笑道:“下次说点新鲜的,可不许学我。”
这样的分离,在一年多里发生了很多次。
阿冉有时只是离开两三天,有时却离开一两个月。
每次回来,郁落和祁颂都一如既往地在等待和迎接她。
只是那天,有所不同——
郁落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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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决定要小孩那天起,祁颂就不再去医院注射Alpha避孕素。
她和郁落正常进行标记行为,慢悠悠等孩子来临。
心怀期待,却并不急切,更不强求那种缘分。
毕竟这是一个怀孕率极低的时代。
眼见肚子里迟迟没动静,两人也逐渐觉得可能怀不上小孩,只随遇而安。
遇见阿冉后,更是被转移注意,用心照顾和安抚这个伤痕累累的孩子。
然而,就在阿冉某次离开后迟迟未回的日子里,郁落有了症状。
先是嗜睡。
她每天早睡晚起。有时祁颂做好午餐,干脆把睡得浑身发软的女人抱到餐厅里,一勺一勺喂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