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你那狭隘多疑的心里,却依然放心不下高浚。在你看来,高浚的一言一行,似乎总是别有用心。
比如今天,他又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说你跳脱衣舞,非君王所宜。
就算确实非君王所宜,他高浚不能等我跳完了,私下里跟你说吗?为什么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来说?
和当年擦鼻涕事件一样,你认定他高浚,不是真心想帮你,他不过是想作秀,为他自己博个好名声。
你满脑子想着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指责你,却不想想你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中,做下的丑行。
你狠狠地白了高浚一眼,脱衣舞,却并没有停。
你一边继续跳着,一边盯着高浚,看见他拉着宰相杨愔,在屏风后面,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
你最害怕亲王结交大臣,在你看来,那就是谋反的铁证!
谋反,只有谋反,才能让你,从宿醉中醒转。
谋反,只有谋反,才能让你,变得比醉酒时,更加凶残。
你终于停止了丑陋的脱衣舞会,命令侍卫,当即将高浚拿下,关进地牢之中,那个悬空的铁笼里。
哪怕杨愔一直在跟你解释,高浚只不过责备他说,他身为国家重臣,应该劝阻你的失态行为……
在那个悬空的铁笼里,高浚意外地见到了七弟高涣,问他为什么也在这里。
七弟高涣说,有一次,二哥高洋,听到一个江湖术士语言说“亡高者,黑衣。”
嗯?将来灭亡我们高家的人,穿着黑衣。是啊,隔壁北周的军装,就是黑衣。但这和七弟高涣,有什么关系?
七弟说,关于这个预言,二哥高洋,却不是这样解读的。
二哥的解读是,什么东西最黑?
树漆最黑。
漆与七同音。
所以,二哥说,亡高者,黑衣,这句话,指的是,以后灭亡高家的人,是我,老七高涣!
所以,我被关在了地牢里。
高浚听罢,哭笑不得。
但是他心里知道,这个牵强的解读,不是你关押七弟的真正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七弟高涣,能征善战,当年父亲高欢都说,七弟的样子,最像他。
父亲高欢,就是个谋反的人,既然父亲说,七弟像他,所以,你觉得,不能留下他。
可是,有时候想起来,七弟高涣,还有三弟高浚,好歹又毕竟是骨肉兄弟啊。
某一次,也不知道你是喝多了不知道啊,还是真的突然心软了,你跑去地牢里,看望你的两个弟弟。
你和他们一起唱歌,你在前面唱,他俩在后面和。
唱是三国时代,曹家兄弟的事,歌词是尽人皆知的,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干脆,放了他们吧。你说。
看来,即使是你的那颗黑透了的心里,其实也有,透亮的泪滴。
一旁,你的六弟高演,也对此表示赞同,你心里的死结,正在迅速放松。
人,或许其实不可能,坏的那么绝。
可是,有人突然却对你说:猛兽,安可出xue?
你一看,说话的人,是你的九弟高湛。
与笼子里的三弟高浚、七弟高涣不同,六弟高演,九弟高湛,与你同是娄昭君所生,是你正儿八经的亲兄弟。
你信任他们俩,你想着,万一那天你死了,还得让他们俩,来辅佐你的儿子,已经被你的暴行,吓得有些呆滞的太子高殷。
你信任他们俩,而现在,他们俩的意见,却一左一右,完全相反,高演说可以放,高湛说不能放,像两股反方向的力量,撕扯着你,那脆弱的神经。
你那脆弱的神经,一旦崩溃,那就又是一场疯狂。
“步落稽,皇天见汝!”你听见了三弟高浚,在铁笼里,喊着九弟的小名,咒骂劝你继续关押他们的高湛。
有你说话的份吗!你借由这一丝丝的的愤怒,一下子就解脱了左右为难的痛苦。
你立即重新进入行为失控的状态,反手操起佩刀,冲着铁笼的缝隙之间,狠狠地凿进去,要亲手戳死你的两个弟弟。
是啊,戳死了他们,放不放他们出来的问题,就不存在了,你也就不必,左右为难了。
善战的七弟高涣,在生死之间,竟然徒手捏住了你戳进来的刀刃,让你一时间,进退失据。
你一边涨红了脸,把刀继续往里面戳,一边喊叫着,要杀手刘桃枝,过来帮忙。
刘桃枝拿着一杆大槊,阴森森地过来了。
几声撕破长夜的凄厉哭喊过后,那个让你为难的问题,真的,不存在了……
那是公元558年的十二月,你的脸上,溅满了,骨肉兄弟的鲜血。
或许,一个人,真的可以,坏得,那么绝。
你醉了一场,睡了一觉,又觉得没事,反正你的骨肉兄弟,还有十多个。
其实,你很喜欢,六弟高演。
那么多人劝你戒酒,只有高演的话,你偶尔听得进去。
你甚至有些在意,你在高演心目中的样子。
某一次,高演又来劝你,你忽然对他说:汝似嫌我如是……自今敢进酒者,斩之!
虽然也没坚持两天,不过,那已经是你距离戒断酒精依赖,最成功的一次。
你这个混不吝的家伙,居然也会担心,六弟嫌弃你。
或许是因为六弟的面相,看起来,最像你母亲的样子吧。
你总还是希望,这世上,有个人记得你,以前是个好孩子,以前也胸有大志,以前也做过好事。
虽然你看得出,六弟,其实没那么喜欢你。
也是啊,这普天之下,有谁,会喜欢你?
你还是把国事,都交给了六弟,让他和宰相杨愔一起,好生打理,所以,虽然你整日大醉不起,你的北齐,却依然还保持着强盛的国力。
可是你……
酒精那强身健体的魔力,已经渐渐失去,才刚刚三十岁的你,拖着一副已经被彻底掏空的身体,无病也不起,享受着为九十岁的人准备的日常护理,随时有可能断气。
有时候想想,太子高殷年幼,恐怕难堪大用,不如干脆痛痛快快地把这皇位,传给你的六弟。
这样,也就省了一场,必然的谋逆。
宰相杨愔却说,有他在,就大可不必。万一有事,他一定扶保太子,逢凶化吉。
你看杨愔的样子,确实像是,说的掏心窝子的话。你感到后悔,曾经在厕所里,殴打他。
你觉得对不起他,问他有什么事情,你可以帮他。
杨愔说,高德政不听他的指挥,时常跟他作对,担心他以后,会作乱。
高德政,久违的名字啊。
你这才想起来,他是你,唯一的忠臣。
十年前,正是他的来回奔波,帮你继承了大哥高澄的位置,进而改朝换代,成为开国之君。
五年前,他第一个站出来,告诫你酗酒之害。
从那以后,你就疏远了他。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疏远吧,他在朝中,反而赢得了极好的评价,加上他那并不久远,所有人都还记忆犹新的策立之功。
嗯,看来,你在临走的时候,是该带着他,一起走。
你把他叫来了。
然后,你亲手……
你又听闻,高德政颇有家财,便询问来路,据查是来自原东魏宗室的诸多贿赂。
你想着,这又是东魏宗室试图复辟的征兆。于是,你又举起了屠刀。
邺城外的漳河水,又红透了。
全天下老百姓,都把你,恨透了。
你也在这个尘世间,玩够了。
酒,在你嘴里,早就没味了,你都喝不出来,其中有好些,都是隔壁北周的黑蝙蝠宇文护,专门为你调制的慢性毒药。
那毒药,也没有多毒,只是酒精度数更高,以便刺激你本就非常严重的痛风,剧烈发作。
一开始,你痛得在地上打滚。
很快,你就连想打滚,都没力气了。
三十一岁的生日,刚过了没几天,你就再也起不来了。
你叫来了六弟高演,艰难地对他说:这皇位,你想要就自己取,只是,别把我儿子杀了,也就是了。
高演没有答应你。
你也不知道,他是没有答应,皇位想要就自己取呢。
还是没有答应,别杀你的儿子。
他只是问你,要不要帮你,把母后叫过来,最后说点什么?
你说,不必了,没啥说的了…她已经,彻底厌弃我了…
其实,她没有彻底厌弃你。
这个时代,对你,也说不上什么厌弃。
毕竟,只要你想,没人能够挡着你,好好活下去。
是你自己,厌弃了自己。
你,这曾经的英雄天子,死于559年底。你曾经让你的高氏家族,在群雄之中,最有希望,一统江湖。
可到最后,你却只留下了,一桶浆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