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高殷这孩子的眼里,满是被这场面吓出来的泪光莹莹……
娄昭君见刘桃枝还不走,便再次厉声呵斥:奴辈,即今头落!
刘桃枝苦等着高殷的一个眼色,等得他自己,都不禁泪落,等得无可奈何,等得无话可说,这才收起手上的家伙,带着两千死士,垂头丧气而走。
这下子,你们完全掌握了,整个场面上的优势。
你终于壮起胆子,把白天发生的事,当着侄儿高殷,嫂嫂李氏的面,向母亲再次复述了一遍。
母亲问你:杨愔在哪里?
那毕竟,是她的女婿。
所以,你不好意思回答。
后面的高湛,拿肘子捅了捅斛律光,示意他,自己闹的事情,自己出来顶。
斛律光只好哆哆嗦嗦地站出来,一边叫人,把奄奄一息的杨愔擡上来,一边说,他出手太重,打瞎了杨愔的一只眼睛。然后,跪等太皇太后降罪。
太皇太后走下台阶,走到杨愔的身边,探视女婿的伤情。
看那样子,撑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太皇太后的心里,也翻涌着一阵一阵的酸,就连她,也没想到,九弟高湛,出手做事,竟然如此凶悍。
出结论,以便决定此后,是否还要对这个王朝,忠诚。
她,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她,也只能把这碗即将洒出来的水,端平。
她,等待所有人沉默下来,场面变得死寂时,才悠然出声,以便她那并不洪亮的音声,能够传达到,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说出了,令人费解的六个字:杨郎忠,而获罪。
新贵文官们的怨恨,因为前面三个字,而得到抚慰。因为杨愔,是忠诚的。
勋贵武将们的期待,因为后面三个字,而得到满足。因为杨愔,是有罪的。
杨愔的忠诚,是他尽忠于国。
杨愔的罪状,是因为他只尽忠于王朝,而忽略了皇家。
他忽略了,北齐的这个国,其实就是,高氏的这个家。
或者说,他没有忽略这一点,相反,他想改变这一点。他想把这个草莽气息十足的家族企业,改造成一个正规化的上市公司。
所以,杨郎忠,而获罪。娄昭君在提醒所有人,要忠于北齐王朝,也要尊重皇家的势力,不然的话,忠诚,就会有罪。
听到岳母娄昭君给出的评价,杨愔心满意足地闭上了剩下的那只眼睛,不再呼吸这人世间,污浊的空气。
娄昭君伸手探了探女婿的鼻息,确认他已经咽气,转身叫你,去给他找一颗金球,纯金的球。
你问她,多大的金球?
她指着杨愔失去眼球的左眼眶说,这么大的。
高家的皇宫,聚敛着无数的珍宝,你很快就找来了一颗那样的金球,交给母亲,看着母亲,亲手把它,放进杨愔那颗黑洞洞的左眼眶里。你还听见她,对着大家说:“以示吾意。”
刚刚还心存怨恨的文官们,因为母亲的作秀安抚,又对高氏家族感激涕零。
普通的文官啊,混一辈子,图的就是,到了的时候,老板给他,一个忠字。
然后,母亲不再过问杨愔的事,转过头来,对她的孙子,皇帝高殷说:这些人想谋逆,想杀我两个儿子,你的两个叔父,然后就要杀我了,你为什么放纵这些人呢?
高殷胆小,但却也聪明,他反问奶奶,她说的谋逆的这些人,到底是指,哪些人?
高殷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盯着你……
是啊,在他看来,眼前,带兵前来逼宫谋逆的人,是你啊。
那一个瞬间,侄儿高殷的样子,像极了他的父亲,你的二哥,毒蛇魔王高洋!
那把你给吓得,赶紧跪下来,不断地磕头。
还是母亲出面,替你解围。她为今天的整个事件定调说:今天的事,常山王高演,没有别的意思,只不过是被迫自卫而已。
自卫?
这个说法,你听着都觉得古怪,谁侵犯你了?你就要被迫自卫?
还需要一个人来背总锅,这样,娄昭君的逻辑链条,才能完整。
她环视四周,最后看中了皇太后李氏,皇帝的母亲,你的嫂子。她决定,拉这个本就不喜欢的儿媳,出来顶事。
娄昭君指着自己的儿媳李氏,带着一股哭腔说道:怎么能让我们母子,受这个汉族女人的驱使?
无辜的李氏,知道婆母这是故意要让自己来背锅,自己即将面临杀身之祸,却也不敢出言辩驳,无奈之下,只好跪下来,把头往地上,连续地猛磕。
李氏的表现,让娄昭君感到满意,她眼下需要的,就是李氏别说话,好生配合。
李氏也算伶俐,她叫高殷,赶紧以皇帝的身份,当众说两句话安慰你。
高殷毕竟是皇帝,皇帝说的话,才最有公信力,才有资格,给你的行为,做一个定性。如果他,都出言安慰你,那么,什么逼宫谋逆的重大嫌疑,就立刻可以得到清洗。
这时候,还跪在地上的你,万分期盼你的亲侄儿,能在这个关键时刻,助你一臂之力。
你希望他能想起,小时候,你也抱过他,你也宠过他,你也把最好吃的饴糖,大把大把地给过他。
可是,他现在,只是恨你,打死了他的姑父,带兵前来逼宫。他心里好想骂你,这显然,做不到。
但是,要他出言安慰你,也做不到!
这个被无端欺辱的孩子,无奈之下,选择了顾左右,而言他。他哭着说:天子亦不敢为叔惜,况此汉辈?但匄儿命,儿自下殿去,此属任叔父处分。
字面意思是,他作为当朝天子,都不该奢求得到叔父你的怜惜,何况这些汉人文官?求你饶他性命,这事他不管了,这些人,任由你处置。
但是,你有没有注意?侄儿的这句话里,有坑。
他,在求你饶命啊。如果他承认,你这是在自卫,那他为什么要求你饶命?
既然,他在求你饶命,那么,言下之意就是说,你这样做,根本就不是什么自卫,这,就是逼宫!
你别以为,他只是个孩子,就容易欺哄!
他什么都懂!
他只是手上没有势力,要不是这样,你信不信,他会提起刀子,就要往你面前冲。
好吧,他放弃了,杨愔已死,剩下的人,他也说了,任由你处置。
你都还没想好,怎么处置杨愔他们呢。
九弟高湛就跳将起来,喝令禁军,把剩下的辅政大臣燕子献、郑颐等人,拖出去,杀了!
你想出言阻止,都没来得及。
你望向你的母亲,她也只是,默默地背过身去。
你始终没想明白,这事情,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这件事从头到尾,你完全没有跟上母亲的思路,你不像母亲的好儿子。
你让小皇帝高殷受到欺辱,你不像侄儿的好叔父。
你让朝廷忠臣,无罪受戮,你不像是朝廷的一个好大臣。
你今天的表现,完全不像,一个好人。
所以,你是一头麋鹿,民间俗称“四不像”的麋鹿。
然后,在母亲的强势干涉下,你完成了朝廷里一次大规模人事洗牌。
你,高演,做大丞相,都督中外军事,仍然兼任录尚书事。
你的九弟高湛,为太傅,京畿大都督。
你的表哥段韶,为大将军。
你的叔父高归彦为司徒。
你的五哥高浟为尚书令,四哥高淹为太尉
你的两个侄儿,大哥高澄的两个儿子,高孝珩为广宁王,高长恭为兰陵王,作为开始培养的后备。
这样一来,除了已经久经考验,足以证明其绝对忠诚的段韶以外,你这北齐,朝廷的高层成员,清一色地都姓高,都是一家人了。
这样一来,以后是不是,就如你所愿,一家人,一条心,打断骨头,连着筋?
看着吧,也像那么回事。
想想吧,又不是那么回事。
这到底,怎么回事?
你终究还是,欺辱了自己的侄子,杀害了自己的姐夫。
你在焦虑着,在世人眼里,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你在寻找着,这尘世之上,有没有一个地方,可以容你,悄悄地祭奠一下,你心底,那已经枯萎的善良。
曾经的你,置身事外,那时的你,原本决定,无论如何,都要选择善良。
现在的你,厕身其间,这时的你,才发觉,要在这世间行善还是作恶,完全由不得你来选。
就像那天的雨一样,不由分说地,一股脑儿全部往你身上泼,给你泼上善,你就是善,给你泼上恶,你就得是恶。
最有可能的情况是,善恶混合在落到你身上的雨点中的每一颗,你无法做出那种非此即彼的,简单的,纯粹的选择。
命运,其实没有岔路。
因为她本就不容人们,做自由选择。
命运,只会一根筋地拉扯着你,步步踉跄地走向生活的深处。
有时候你发觉,所谓命运,对你而言,具体地说,就是你的母亲。
半年之后,公元560年八月,你的母亲,太皇太后娄昭君,见时机愈加成熟,宗室已经完全掌握国家权力,便干脆发出懿旨,废黜已经成为傀儡的孙子高殷,立你做了皇帝,是为高氏王朝的第三个皇帝,史称北齐孝昭帝。
在命令你继位之前,母亲专门叮嘱你,不要杀害高殷。他虽然不再是皇帝,却依然是她的孙儿。
好的,你一口答应,虽然,你已经再也做不了一个好大臣,但是,你还是想做一个听话的好儿子,慈爱的好叔父。
最近,你做梦,总是梦见一头,四不像的麋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