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想起了,六哥的儿子,前朝太子高百年。
六哥临终前,把皇位让给你,只求你,能留下他的儿子,一条性命。
但是,在你看来,这皇位,本来就该是你的,这是你和六哥,早就说好的。
后来,他立自己的儿子高百年为太子,这属于是违约。
既然,六哥已经违约在先,那么,他临终前,用皇位换儿子性命的交易,也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
大家也都看见了,你从头到尾,都没答应过他什么。
所以,关于侄儿高百年,你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何况,母亲也不在了,没人能把你管着。
成功清洗高归彦,让你得出一条宝贵的经验,买通被清洗者的身边人,让他们出面,诬告自己的主人,这样操作,两旁世人,无话可说。
你找来了正在教侄儿写字的老师,拿出黄金百两,请他帮你想想,怎么办妥,那个事。
那老师想了一夜,第二天,去给高百年上课,他临时改了教案,教高百年写了一个超纲的“敕”字。
“老师,这个敕字,是什么意思?”年方八岁的高百年,问他的老师,他说话的声音中,还明显带着,奶声奶气的幼稚。
老师严厉地说:“没啥意思,好好写字!”
年方六岁的高百年,照着老师给的样子,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敕字。老师一看,喜出望外,抓起那几张纸,提前了下课,就来找你交差。
小百年也喜出望外,以为是自己的字写得好,所以老师奖励提前下课。至于,那个敕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一个小孩子,不会去管那些事。
敕,意为皇帝的诏令,是那些最自以为是的人,专用的字,侵犯了皇帝对于敕令专用权,便足以论死。
何况百年那孩子,还是身份高度敏感的前朝太子。
拿着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你便召见前朝太子高百年,你的亲侄
八岁的小百年,接到你这九叔的召唤,也知道大祸难免。他走出门时,取下身上的玉佩,交给自己十四岁的妻子,斛律氏,要她以后,不管再嫁给谁,都能念着他,这个其实像弟弟一样的小丈夫。
然后,他,孤身一人,来见你了。
或许,看多了帝王家庭的明争暗斗,这样的事情,大家已经麻木,你这回,肯定是起了心,要杀他。
只是,你要杀便杀,痛快地杀,爽快地杀。一把刀砍下去,一杯酒灌下去……
你,何苦要折磨他?
你叫你的那些龌龊下人们,直接撸起袖子殴打他,把他打倒在地,一边拖着他,一边用鞭子不停地抽打,大殿之上,这孩子的鲜血,淌成了一条浓红色的路。
“乞命,愿与阿叔,做奴……”那孩子反复喊叫着这句话,声音从大到小,直到完全听不见了。
你才舍得把他,扔到一个池子里去了。
你可能不屑于知道,百年惨死之后,他的小妻子斛律氏,也绝食半个月,把自己饿死了。入殓时,人们掰不开,她紧握着的右手手指。直到她的父亲前来,抚摸女儿的手背良久,女儿的手,才松开。
父亲看见,女儿手里紧紧握着的,是百年临走时,交给她的那个玉佩。
她的父亲,是斛律光,你这个该死的王朝,所剩无几的擎天良将。
隔壁北周的宇文护,在长安城里,遥望你们高家,连年作死,其实早就动了重启久违的东西大战、亲自带兵来攻打邺城的心思。
只是,北周的朝臣们,都劝阻宇文护说:大将斛律明月,未易可当。
斛律光,字明月。勋贵名将斛律金之子,老派的鲜卑人,读书很少,擅长弯弓射雕,百发百中,乃是当世无双,王者级别的超级狙击手,历次与隔壁交战,北周军官,听闻此人在场,便不敢露头。
就连同样擅长取人性命于无形的宇文护,得知斛律光正在驻守晋阳,也不敢贸然逞强。
不过,听说你,害死了人家斛律光的女儿女婿,想来那斛律光不说会因此叛变吧,至少也会不在状态,这让本就缺乏足够的军功支撑,急于获得一场战争胜利,进一步稳固自己专权地位的宇文护,心里很是痒痒。
恰好,宇文护的帐下,又有一员大将,声称自己,并不害怕斛律光,这人说:师克在和,不在众,万骑足矣,明月竖子,亦何能为?
这人是普六茹忠,隔壁北周的第二代将领当中,数他最猛,又因为儿女亲家独孤信,被宇文护所杀,普六茹忠与宇文护之间,不见面还好,见面就脸红。
既然如此,宇文护想着,干脆,就让普六茹忠带兵一万,来对阵斛律光,攻打你北齐王朝的真正核心,晋阳城
赢了,功劳自然是他宇文护的,输了,责任自然是他杨忠的。
宇文护不怕普六茹忠刚一带兵外出,就造反了?
不怕,杨忠的一家老小,都在他手上做人质。宇文护还特意把他那时年二十岁的长子普六茹坚,从随州刺史任上,调回长安看管,以防普六茹忠在外造反。
普六茹忠,普六茹坚。
忠,坚。
忠,奸。
这两父子的名字,起得真有意思,玩味起来,让人很没有安全感。
所以,针对普六茹忠带兵,除了扣押他的家人之外,宇文护还另有措施,上了双保险。
宇文护动用了强大的盟友,北境新王突厥,他以重金赠与突厥可汗,邀请他一起出兵,从草原过雁门,往晋阳叩问。
普六茹忠的一万兵马,出塞与突厥可汗汇合,然后与之同行,受其节制,这样,他便搞不了事。
然后,北周真正的主力三万军队,由宇文护信得过的大将达奚武率领,走南路,从玉璧城北上,与突厥可汗、并普六茹忠一起,南北合力,突然行动,夹击晋阳。
公元563年底,自从高洋与宇文泰,在战场上简单打了个照面之后,沉寂了十余年之久的东西大战,终于再开新局。
轻狂如你,竟然对这形势严峻的外敌入侵,感到狂喜。
因为这样,你就可以向全天下充分展示,蕴含在你身体里的,改天换日之力。
达奚武的南路军先到,你便敕令晋阳城里的斛律光,尽快出城,南下迎敌。
斛律光回信说,最好暂时不要出去,达奚武的行动,可能只是对方的调虎离山之计。
嗯?他斛律光这是什么意思?这是质疑你的办事能力的意思啊!看来,你杀了他的女儿女婿,他肯定因此,怀恨在心!
你纵容自己倒施逆行,却不允许他人,对此怀恨在心。
要不是大敌当前,你立马就要把他斛律光给杀了。
既然大敌当前,那么,他只要听话就行。
于是,你发出严令,要斛律光立刻执行南下阻击。至于晋阳城的防御,你也告诉了他,不必担心,你亲自从邺城过来补齐。
难道我亲自过来,替你斛律光守晋阳,你还不放心?
本来吧,斛律光也没有那么的不放心……
那是一个凛冬,自然有最凛冽的风,风从西北方来,你往西北方去,逆着风,在猎猎作响的旌旗之中,奋力向前冲,去追寻每个二十郎当岁的青年人,都在追寻的成功,你的心情,在轻松之中,又有一阵一阵抑制不住的激动。
你都忘了,排兵布阵,从来都不是,你的擅长。
然后,抵达晋阳城的你,见到了从北方攻破恒州,由雁门关倾泻而下的普六茹忠所部万余人,以及突厥可汗率领的十万人。
他们,要来告诉你,什么叫战争。
战争,是地狱在人间的现身,你看见两群人,相互呼喊着接近,接近之后,相互劈砍,相互扭打,相互碰撞,相互撕咬。
你看见了许多迸裂的脑浆,你看见了无数破开的胸膛,你看见了到处横飞的血肉,你看见了四处散落的肚肠。
不长眼睛的流矢,甚至穿透了,你的衣裳,害得你差点看见了,自己的心脏。
你的腿一直哆嗦,甚至有点冷,有点湿。
难道?
趁着所有人没注意的时候,你伸手摸了摸
果然,你尿了。
粘稠的尿液,顺着你的下体,流出来,汇成一条小河,即将留出你衣裳的下摆,在众人面前,尴尬地铺排。
你急中生智,干脆一屁股坐下来,用你宽大的衣裳,把那条小河的行进路线破坏,免得它最后去到众人面前出彩。
众人见你突然坐下,赶紧问候你怎么了。
被大家这么一问,你的情绪,一下子崩溃了,你的雄心壮志,不要了,你的排场脸面,也不要了,你哭着喊道:牵马来,朕要回邺城!
其实吧,你不来,也就算了,没什么。
晋阳城里的军队,是高欢留给北齐王朝,最重要的遗产。这支军队,战斗力超强。在战前,你来或者不来,对于百战之余的他们,没有多大的影响。
可你,来都来了,却又要跑,这算怎么回事?军心岂不瞬间坍塌?
你的堂兄高睿,深知你如果此时离开,将会带来的灾难性影响,死死地拉住你的马,不让已经上马的你,临阵而走。
你抽出马鞭,疯狂鞭挞高睿的脸,要他赶紧放手。
你的父亲高欢,许多年前,也用马鞭,这样抽打过高睿的父亲。
高睿的父亲,叫高琛,高欢唯一的亲弟弟。
一旁,你的侄儿,大哥高澄的儿子,兰陵王高长恭,看见了你刚刚坐过那个地方,那一滩水渍,立刻明白了一切,上前安慰你说:“九叔,咱不走好不好,咱就在晋阳城里安安静静地坐着,晋阳行宫,离战场很远,什么都看不到,咱就在那里好好带着,安安心心等我们的捷报,好不好?”
人家一个晚辈,哄孩子似的哄你,你这么大的人,心里怎么过意的去。
你只好勉强留下来,躲进晋阳行宫,把晋阳保卫战的指挥权交给了高睿,高睿立即发出兵符,征调你的表哥段韶,前来晋阳支援。
那一年的雪,整整下了一个多月,在堂兄高睿与侄儿高长恭的稳妥指挥下,北周与突厥的联军十余万,久攻晋阳不下。
突厥可汗为此责问普六茹忠说:“尔言齐乱,故来伐之,今,齐人眼中亦有铁!”
普六茹忠无言以对。
南线方面,斛律光也在临汾固守,逼得达奚武寸步难移。
高欢留下的这支军队,包括将领与士兵的所有人在内,自始至终,从头到尾,都坚强得,令人心碎。
等段韶的大军,踏着淹过膝盖的积雪,兼程赶到时。北齐的反击,就此开始。
段韶一个猛虎式的冲锋,便轻松杀败了早已疲惫不堪的普六茹忠。然后,然后,再去面对突厥人的气势汹汹。
突厥人眼看晋阳坚不可摧,又见普六茹忠一战击溃,哪里还有什么气势汹汹,堂堂十万人马,纷纷调转马头,向着北方草原逃走。
段韶在后面追击,一路追了七百里。
南线的达奚武闻训,也只得放弃临汾,向西撤离,斛律光同样选择了追击,一直追进了北周国境,追到了黄河边上。
隆冬时节,黄河冰封,达奚武的兵,一屁股就滑过去了,斛律光本来也可以这样做,但他没有,相反,他让人凿穿了黄河的冰面,强行让黄河提前化开。
这样,隔壁北周的兵,就没法轻易又杀回来了。
看着被强行唤醒,提前奔腾起来的黄河,斛律光蓦然想起,多年前,每年要来黄河凿冰,以此防止对岸突然进军的,本来是隔壁。
斛律光感叹:国家常有吞关陇之志,今日至此,而唯玩声色乎?
有吞关陇之志?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你,高湛,这北齐王朝的第四位皇帝。
你几时想过,要吞并关陇,山河一统?
斛律光前来晋阳,向你汇报战况。
你不晓得怎么的,情绪又崩溃了,抱着他的腰,嚎啕大哭。搞得斛律光都一脸尴尬地说:“何至于是”
是啊,你怎么能不哭?你残忍杀害了人家的女儿女婿,人家却还忠心报国,救你性命……
你生平第一次,鄙视自己,那肮脏透顶的心灵。
从此以后,你在心里深处,承认了自己,是个无能之辈的这个事实,你不敢再上战场,你不敢再跟隔壁打仗。
你想跟宇文护求和,但又不晓得,什么样的条件,足以配得上,隔壁那个只手遮天的权臣的欲望。
和士开过来说,他有办法,只需要给宇文护,送去一个女人。
没用的,全天下都知道,宇文护是个工作狂,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不好这一口,想点别的法子吧。
这女人,不是什么年轻漂亮的美女,是宇文护的亲生母亲……
嗯?
宇文护这样残忍的老家伙,居然还有亲妈?你以为,他是石头缝里,自动蹦出来的呢。
连你这样的家伙,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有亲妈,人家宇文护,怎么不能有亲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