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光跟你一样,资格很老,都是在高欢的时代,就闪亮登场,只不过,你祖珽,是文臣,他斛律光,是武将。
高家的这个王朝,是这帮武将们,跟着高欢一起,一刀一枪打下来的。他们用自己的肉身,亲身体验过高欢艰难创业的全过程,因此他们成为勋贵,和高家宗室当中,那些头脑清醒的人一样,武将勋贵集团,真心实意地关心,这个王朝的命运。
当然,关心过度的话,确实也有可能,抢班夺权。
只是斛律光,不会这么干。
从高欢时代开始,在勋贵与宗室之间,构建姻亲关系,就是高家王朝,拉拢勋贵的惯用方式。
斛律家族,从斛律光的父亲斛律金,到斛律光的儿子斛律羡,三代人中,都有子女与高氏联。高家的公主,嫁入斛律家的,有好几位。斛律家的小姐,嫁入皇室,做王妃,也有好几位。
当年高湛,杀害本来该做皇帝的侄儿高百年,顺便也害死了他的妻子,斛律光的那个,本来可以做皇后的大女儿。
为了安抚悲愤的斛律光,高湛为儿子高纬,迎娶了斛律光的二女儿,之后又把皇位禅让给了高纬,斛律光的二女儿,也随之升格为皇后。
就这样,高湛给斛律光,补上了一个国丈的尊位。
段韶前不久病逝了,斛律光就是武将勋贵集团的首领,外加又是皇帝的岳父,自然亲近宗室集团,又兼感念高欢创业的艰难。
对于北齐,这高家的王朝,斛律光的心里,有着一份超过他人的责任感。
所以,他不可能依照你的打算,仅仅为了除掉一个和士开,就率军进城逼宫,把本来尚在可控范围之内的局面,贸然一下子,全部打翻。
他宁愿风餐露宿地在城外等待,等待一个更稳妥的机遇出现。
他不会傻等,他知道,高纬的亲弟弟,琅琊王高俨,在外围猎结束,马上就要回邺城来了。
果然,斛律光很快在邺城外,见到了回家路上的高俨,一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十四岁青春叛逆少年。
高俨问斛律光,为什么不进城去?
斛律光回答,和士开不许。
高俨狠狠地说:又是该死的和士开。
斛律光听出了这句话里,透露着好多的积怨。
斛律光请求高俨,回宫之后,面见胡太后,请她出面,向和士开施压,把军队该有的赏赐,赶快发下来就行。
高俨大大咧咧地答应了,回宫面见太后,向她转述了城外斛律光的恳请。
没想到,堂堂一国太后,却答复说,这些事,如今全归和士开管,找她也不行。
和士开,欺人太甚!本王要杀了他!血气方刚的高俨,一下子就被气得不行。
太后一听儿子这么说,想想要是真的由儿子出面,杀了和士开,其实也行。
毕竟,和士开杀了自己的弟弟。
毕竟,和士开已经背叛了自己,有了别的女人。
所谓的太后啊,其实,也不过是个,门前是非多的寡妇,而已。
所以太后啊,叫来了她的妹夫,侍中冯子琮,叫他和高俨一起,商量一下,想个法子,把和士开除去。
起初,冯子琮说他不敢。
太后说,和士开已经杀了我的弟弟,而你,是我的妹夫。
冯子琮马上改口说,他敢。
好吧,那么,打算怎么办?
冯子琮说,具体怎么办,还得问问足智多谋的你,秘书监祖珽。
那天晚上,冯子琮带着高俨一起,找到了你。
高俨的突然入局,让你感到有些始料未及,你立即对眼下局势,重新开始分析。
你一看高俨,这现如今,地位最高的亲王,宗室集团的代表。
你又看看冯子琮,身为位高权重的侍中,是文官集团的代表。
你再想想城外的斛律光,这战功显赫的武将,是勋贵集团的代表。
你自己,又是皇帝身边人陆令萱的代表。
那么,宗室、文臣、武将、宠臣,北齐政治牌局上的四方代表,如今,都聚到反对和士开的这一桌上来了。
这样,你就有浑水摸鱼,赢家通吃的机会。
看样子,是时候,动手了。
于是,鬼点子暴多的你,很快就给冯子琮,支了个阴招。
第二天,皇帝高纬,照例没有上朝,冯子琮,也照例抱着一叠需要皇帝签字盖章的文书,跑到后宫来,把正在与女人们嬉闹的高纬叨扰。
高纬照例,看都不看文书的内容,就直接挨个在文书上,签上同意准许的字样。
其中有一篇,是你起草的,内容是和士开专权乱政,敕令琅琊王高俨,立即调用禁军,诛杀和士开。
高纬也没看内容,也批了一个,准。
冯子琮把这封诏书,交给高俨,高俨立即前往调动禁军。
禁军将领觉得,这道诏书的命令,有些不可思议,便找到身为秘书监的你,请求你去让高纬,复核这项命令。
这命令,白纸黑字写的很清楚嘛,还要复核什么?找打?你对禁军将领说。
然后,当天早上,宠臣集团的代表和士开,死于尚书省。
然后,你找人暗中怂恿高俨,再接再厉,趁热打铁,带兵逼宫。你会给他做内应。
你相信,他会这样做的。
这个十四岁,青春叛逆期,雄性荷尔蒙爆棚的孩子,此时此刻,有临时掌握着的数千禁军在手,曾经遥不可及的皇帝宝座,眼下忽然变得唾手可得。
这孩子,心神荡漾了。
是啊,这皇帝宝座,其实本就可以,是他的。
因为,他,才是父亲高湛,最宠爱的儿子。只可惜他不是长子,所以做不成太子。高湛为了补偿他,给他的一切待遇,都等同于太子。
太子哥哥高纬有什么,高俨也就要有什么。如果高俨发觉,有什么东西,太子哥哥有,他没有,哪怕只是些个莫名其妙的小玩意,高俨都会毫不客气地发出质问:“尊兄已有,我何意无?”
然后,不仅他没有的那样东西,会马上补齐,而且,相关人员还会因此,遭受重刑。
高俨认为,太子哥哥可以用有的一切,他,都可以有。这个念头,从小到大,根深蒂固。
后来,太子哥哥,拥有了皇位。
那么,尊兄已有,我何意无?
顺利诛杀和士开之后,得意忘形的高俨,听从了身边人的怂恿,在事先没有任何计划的情况下,临时起意,想要就此更进一步,带领三千禁军,走向宫门,准备趁势逼宫。
不过,逼宫的具体目标,到底是什么,彼时头脑热得发烫的高俨,根本没有想清楚。
是要进一步抓捕,甚至诛杀宠臣集团的另一位代表陆令萱,完成一次清君侧的光荣行动。
还是要把事情做绝,干脆直接抓捕、甚至诛杀皇帝哥哥高纬,登基自立,达成一场废昏君的革命行动?
高俨没想明白,只顾一个劲的往前冲。
宫里的高纬闻训,立即就起了杀心,派出鬼鸮刘桃枝,率八十杀手,要来擒杀弟弟高俨。
不过,高俨手下,现在有禁军三千。只见他大手一挥,三千禁军一拥而上,反而活捉了刘桃枝。
被高俨这小屁孩,在大庭广众之下,摁在地上摩擦,这是顶级杀手刘桃枝这辈子执行任务,执行得最窝囊的一次。
就连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鬼鸮刘桃枝,都在自己面前啃泥巴,高俨心里的成就感,瞬间就达到了极点。
极点之后……
那一阵心潮澎湃的狂喜,很快散尽,涌入大脑的热血,渐次退去,高俨亢奋的情绪,随之恢复了平静。
年轻人嘛,就这样,容易憋气,也容易泄气。
抓捕刘桃枝之后,大家建议高俨,趁势进击。
可是,已经泄了气的高俨,却在这时,陷入了犹豫。
我,到底该干点什么?
我,是不是,已经闯了大祸?
待会见到皇帝哥哥,他要是责问我,我该怎么说?
而且,说好的,宫里会有人做内应,怎么一直不见人影?
宫里的高纬,又派了人,到宫门口来,召高俨一个人进宫。
高俨倒也不傻,提出除非让陆令萱出来做人质,否则,他不会进宫。
只是,高俨也说不上有多聪明。
几个闻训赶来观望的宗室藩王,见高俨这会儿势大力强,便劝说他,干脆立马带着禁军,一举冲进宫去,要做大事,就一下子做到底!
高俨想了老半天,却说:人少……
进,他不敢,退,他不甘。
局面就这么僵持着。
几个本想入局的藩王看了,断定高俨这孩子,成不了大事,于是,该散,就散了。
宫里的高纬,却拿不准弟弟高俨,到底能不能成大事,只好去找母亲胡太后帮忙。
胡太后的原意,也只是想利用高俨除掉和士开,却没想到,高俨会来这么节外生枝的一出,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应付。
怂恿高俨的时候,你说会给他做内应,结果,你只是骗他而已。
蛰伏许久的你,见机会成熟,便建议太后,请城外的斛律光进宫,调解眼下的死局。
这明显是个小题大做的建议,当时最好的处理方法,是由作为冲突双方的母亲,胡太后去调停。
你却建议手握重兵的斛律光来调停。
你以为斛律光若要来调停,一定会带着军队一起来。
那么,只要斛律光带兵进宫,那么,谋逆的罪名,便实锤了。然后,你再寻机,把高俨跟斛律光,一起做掉。
可惜了,处事谨慎的斛律光,还是没有如你所愿,他并没有带兵进宫,就他自己人一个人来了,大智大勇。
他不需要带兵,解决这样的问题,只需要他一个人的威望,就行。
堵在宫门口的三千禁军,眼看高俨进退失据,害怕事败之后被秋后算账,便早已灰心丧气,又见大将军斛律光从城外,坦荡单骑而来,以为他的大军随后便到,顿时土崩瓦解,一哄而散。
斛律光先在乱军之中,找到高俨问他,和士开之死,是不是他干的?
高俨哆哆嗦嗦地点了点头,还以为斛律光是来为和士开寻仇。
斛律光大笑着说:龙子所为,固自不似凡人。
高俨听出,这是在夸他的意思,又眼见禁军散尽,大事已败,害怕高纬惩治自己,于是怂兮兮地哀求斛律光替自己求情。
斛律光同意之后,就进宫去了。
凭着他的脸面,斛律光把皇帝高纬,请到了宫门口来,面见高俨。
高纬站在桥头,高声呼唤高俨。
高俨见哥哥脸色不好,不敢上前。
斛律光见状,便从高纬身后,走到高俨那边,一边拉起他往前走,一边安慰他说:天子弟,杀一汉,何所苦?(你是天子的亲弟弟,只是杀了个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斛律光把高俨拉到高纬面前,和他一起跪下,然后说:“琅琊王年少,肠肥脑满,轻为举措,长大自不复然,愿宽其罪。”
肠肥脑满?虽然是在为自己求情,但斛律光说的话,高俨听着,也真是那啥。
那啥?说得好啊!高纬却觉得,自己这个弟弟,可不是肠肥脑满吗?要不是斛律光说的话,让他觉得解气,他还真就想一刀下去,把自己这弟弟当场给剁了。
既然有斛律光求情,高纬思来想去,总算没有当场剁了弟弟。
他打算,过几天,再剁。
过了几天,高纬来问你,该怎么剁了弟弟?
你黑着心,对他说,下次出门打猎,可以叫上高俨一起……
漆黑密林之中,高俨和哥哥走散。
苍白月光之下,高俨,死的很惨。
动手的人,是前几天,被高俨摁在地上摩擦的刘桃枝。
大家都知道,这事,又是你,给皇帝出的馊主意。斛律光那里,甚至掌握了足以坐实你死罪的确凿证据。
不过,斛律光做事,讲究稳妥至上。
而你,却向来主张,先下手为强。
你对皇帝高纬说,那天高俨闹事的时候,斛律光夸奖高俨什么‘龙子所为,固不似凡人。’不似凡人?那能是什么人?
你还说,斛律光拥兵自重,斛律光密谋造反,斛律光贪赃枉法,斛律光欺压良善……
就连隔壁北周都传来消息,说斛律光和宇文护早就约好了,事成之后,平分高氏江山。
把斛律光抓起来,细细审问!高纬说。
不可!你马上建议说,斛律光声望甚高,如果把他抓起来,走公开正常的法律程序审问,恐怕军队不服,反而激起兵变。
那怎么办?高纬问你。
你阴鹜地说,还是让刘桃枝去办……
第二天,斛律光奉诏进宫,穿过一条长廊时,忽然感觉后背发凉,转身一看,刘桃枝一手捏着短刀,一手握着绳索,已经作势,要箭步上前!
左右两边的草木中,也有动静。
刚刚是身前,现在在背后的方为,也有脚步声。
罢了,罢了,要交代了。
斛律光松开了捏紧的拳头,轻声对刘桃枝说:桃枝,常为此事,我,不负国家。
你刘桃枝这辈子,就只会做,这种龌龊事。
但我这一生,没有对不起北齐王朝,没有对不起高家。
然后,北齐军队最后的优秀统帅,斛律光,遇害身亡。
传说,他留在地上的血迹,刘桃枝怎么擦,都擦不掉。
高纬问你怎么办,你说把那条走廊,整个拆了。
你替高纬拟定诏书,宣布斛律光谋反,已经将其诛杀。然后,你派人去,抄斛律光的家。
他们家,有多少私藏的武器?你问去抄家官员,刑部郎中邢祖信。。
邢祖信如实回答:有十五张弓,宴会游戏用的箭簇一百多支,七把刀,还有御赐的大槊两杆。
就这?这显然不够用来造反的啊,这说出去,如何服众?
那他们家,有什么贪赃枉法,欺压百姓的证据?你不甘心,于是继续追问。
邢祖信说,他们家有二十根打屁股的大棍子。
用来做什么的?你想,这种东西,应该是用来欺负百姓的。
邢祖信说:如果家中下人,和外人发生争执,斛律光不由分说,先打自家人一百棍。
哦……
说到这里,邢祖信,红了眼。
听到这里,你,红了脸。
你,本来不是穷凶极恶的人,却要做出这幅穷凶极恶的样子,只是希望借此平步青云,赢得一个机会,去做,你真正想做的事。
你的心,像是被已死的斛律光,狠狠地揪了一把,痛得你好半天说不出话。你羞愧了,你无地自容了,因为你发现,这乱世当中,还有斛律光这样,像一个人一样,活着的人。
你呢,哪里像个人。
可是,你在出卖灵魂的路上,已经走得老远,哪怕心有惭愧,也必须得把这出戏,演完。
你走到邢祖信的身边,恶狠狠地低声说:朝廷已加重刑,郎中何宜为雪?
朝廷已经把斛律光都杀了,你还为他说话,何苦呢?
你在暗示他改口,否则……
邢祖信却平静地对你说:贤宰相尚死,我何惜余生?
其实,你若是高家历代皇帝那样,坏到了透顶地步的人,就好了,那样的话,你做任何事,都不会有羞愧,都不需要忏悔。
作恶是他们的手段,同时,也就是他们的目的。手段与目的合一的人,没有矛盾,没有痛苦。
而你不同,你把作恶当做手段,可你作恶的目的,却是要施展自己的才华,以便在这个世上行善。
你的理想,依然是夺得北齐朝廷的权柄,以便施展你的才能,还给这混乱的时代,一个清平世界,朗朗乾坤。
手段与目的不匹配的人,人生充满矛盾,势必经受锥心刺骨的内心痛苦,那滋味,不亚于地狱之中,那煮人的炉。
夜半无人的时候,你,也无数次地抱头痛哭。
好吧,现在,在你的积极参与,努力搅和之下,宠臣集团的首领和士开,死了,宗室集团的首领高俨,死了,勋贵集团的首领斛律光,死了。
作为文官集团首领的你,可以独揽大权了。
你,可以行善了。
你打算整饬朝廷,惩治贪官,裁撤冗员,减免赋税。
你把你的的计划,写成奏疏,送到宫里去了,只等高纬签字,便要开始执行。
然而,你送到宫里那么多的计划书,宫里都没有批复,却另有一道诏书,贬你为徐州刺史,即刻上路。
嘿……
聪明如你,稍微想一想,也就明白了。
要把你扫地出门的,是你的主子,宠臣集团的新首领,皇帝的奶妈兼情人,有“女侍中”封号的陆令萱。
你要整饬的朝廷,如今是她陆令萱的朝廷。
你要惩治的贪官,你要裁撤的冗员,如今,都听命于她陆令萱。
你要减免的赋税,如今,是她陆令萱的财源。
你要动她的地盘,所以,她必须把你驱赶。
她发动了所有的亲信,在皇帝高纬身边诬告你。
高纬不知真假,难以决断,最后又来问她。
她说:老婢应死,老婢始闻和士开言,孝征(祖珽字孝征)多才博学,意谓善人,故举之。
比来观之,大是奸臣,人实难知,老婢应死!
陆令萱虽然自称该死,但很显然,她的实际意思,是你该死。
但高纬,还是念你的好,不想把你杀死,只是把你贬为徐州刺史。
留你一条小命不杀,已经算是她的报答,报答你,为她辛苦策划出点子的这么些年。
何况,你都年过六十的人了,还有什么意思?不出许久,你自己也会死。
你当年,决定为她陆令萱卖命,为她辛苦策划出点子,这原本是想把她,作为你平步青云的手段。
你却未曾想过,她陆令萱,也会把你,当做剪除异己的手段。
……
临走的时候,除了你很是看中,经常提携的一个叫颜之推的下属,没有人别的人,来送你。
颜兄啊,没事的时候,替我想想,人这一辈子,到底应该,怎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