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真的跟他一起干,发动一场大规模的内战。他普六茹忠在外,进退自如,而你,就在他宇文护身边,到时候,他俩打起来之前,宇文护还不是要先杀了你?
况且,你和老堂哥宇文护之间的事,是你们的家事,你并不想要外人参与进来,搞得不可收拾。
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要不然,你跟宇文护面对面地谈一谈,让他早些退休,回到三十年没见的老母亲身边,抓住最后一点点时间,认认真真地做个孝子。
这个方法,似乎可行。
你还是了解你的老堂哥,他这个人,外冷心热,你只需要,好好跟他说。
为此,你花了很长一段时间,熟读《战国策》,准备了一套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完美说辞。
结果,等你准备好了这些的时候,宇文护那超长待机的母亲,却突然逝世。你准备许久的那套精美说辞,自然也就,成了毫无意义的事。
你发觉,再次失去母亲后的老堂哥宇文护,变了,变得老迈,变得松弛,变得胸无大志。
可即便如此,他却也依然绝口不提,主动退休的事。
你不知道,其实啊,他宇文护在心里,也认认真真地,想过主动退休的这件事。
母亲以八十六岁的高龄去世,宇文护心知,这是意料之中的正常事,并不难以接受。
只是,有时候,人需要一个借口,来说服自己,轻松下来,缓一缓,慢些走。
专权十余年,宇文护废黜并杀害两朝三帝,扶保宇文家族,从周国公到大周天王,再到大周皇帝。
这一路走来,宇文护杀赵贵、杀独孤信,架空于谨,削夺柱国大将军,在上层建立中央集权政体。
在基层,宇文护又全面推行均田制,全面落实府兵制,以整齐划一,令行禁止的军国主义体制,让原本贫弱的关西之国,不再仅仅依靠宇文泰的卓越才能,而是依靠稳定的制度化基础,也能与强盛的北齐,富裕的南陈,三分天下,呈鼎足之势。
宇文护几乎赢得了一个政治家,可以争取到的所有成功。
除了开疆拓土,这道专属于乱世政治家们的压轴题。
宇文护想做这道压轴题,可是,想想隔壁的段韶、斛律光,尤其是高长恭,那个孤军陷阵的兰陵王,他又自知不敌。
那就算了吧,毕竟已经做对了所有基础题,宇文护的成绩,已经注定优异,其实不必硬要去解,那道烦人的压轴题。
给母亲办完丧事,宇文护的工作节奏,明显慢了下来,他开始迟到,开始早退,开始不再亲自打理,那么多的琐碎。
看这样子,你觉得,要不了多久,执政十二年的老堂哥宇文护,就会自行隐退。
可是,某一天,隔壁北齐传来他们的统帅段韶,病逝的消息。这让宇文护感觉又有机会,去尝试着解一下,开疆拓土的那道压轴题。
宇文护重新启动他的秘密战线,向着北齐首都邺城释放谣言,说另一位统帅斛律光将要谋反,为北齐混乱的高层政潮,推波助澜。
一年后,斛律光果然遇害。
只剩下一个高长恭了,宇文护觉得,虽然曾经惨败于他手下,但那也是偶然,没有段韶与斛律光的支持,单单一个高长恭,成不了事。
这下子,宇文护又打起精神来了,不再迟到,不再早退,重新亲自打理,一切的琐碎。
宇文护那在忙碌中,容光焕发的样子,又让人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今年,也就是公元572年,已经整整六十岁。
你,做皇帝已经整整十二年的你,也整整三十岁了。
哪个三十岁的人,不被看做是成年人?哪个三十岁的皇帝,还需要他人辅政?
三十而立的你,看着本来准备退休的宇文护,一下子又抖擞起来,心头那股气啊,真的是不打一处来。
那一天,宇文护来向你汇报,他掌握到北齐政治变动的情况。
你忽然插话,问他:哥,斛律光手握重兵,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专权多年,自以为地位稳如泰山的宇文护,没听出你这话,话里有话,只是径直回答:是被刘桃枝,暗杀。
哦,朕还以为,诛杀他那样的大臣,得费很大的事呢。
不必,老臣向来也主张,朝廷内部的政治斗争,不必大动干戈,只需要搞定最关键的一两个人。
嗯,哥,您说得对。
特别的对。
所以。
只可惜,你手上,没有刘桃枝。
他宇文护本人,就是北周朝的刘桃枝。
除非,除非……
除非,你自己,亲自来做刘桃枝。
可是,有必要吗?他毕竟是你的老堂哥。
不然,还能怎么着?
你都三十岁了,以你这弱不禁风的身板,恐怕活不过四十岁。
可是,你看他宇文护,身体壮实得,跟他那个妈似的,不出意外的话,也得活到八十岁去。
你,跟他耗得起?
耗不起,又能怎样?就算你想亲手擒拿他,你总得需要一件像样的武器啊。
武器?
你就连想找把刀子,削个苹果,都得向宇文护掌握的禁军,打报告申请。
在宇文护的严密监控下,你的身边,没有任何具备明显杀伤性的武器。你上朝用的佩剑,被焊在剑鞘里,拔不出来。侍卫仪仗用的佩刀,两侧故意没有开刃,刀尖也被刻意磨圆。
你宫里的各种家具,在榫卯之外,还被加装了铁钉,你想徒手从家具上,拆出一根棍子来,都不可能。
该死的宇文护,不愧是职业杀手出身。
可憋极了的你,还就是不信!……
第二天,宇文护照常进宫来,说是向你汇报,讨伐北齐的准备工作情况。
你说,哥,不急。
你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尚书》,翻出其中的《酒诰》一篇,对宇文护说:哥,太后最近,有些喜欢喝酒,有时饮酒过量,这样伤身体。她是我妈,我不好说话,哥,您面子大,您把这个,读给她。
哦,好好好!情兼家国的宇文护,向来把家事,排在国事之前,听你这么说,他便也不急于汇报工作,接过你手上的书,径直就和你一起,去往太后寝宫。
“叔母啊,听皇上说,您老最近,爱喝酒啊,这可不好……”见过太后,宇文护立即开始执行,你交给他的任务。
“最近呐,侄儿读到一篇文章,这里呢,跟叔母您分享分享,这文章呢,是《尚书》中的《酒诰》,这《酒诰》啊,是周公写的,说起来啊,还是我们中国历史上啊,这个,这个第一篇的禁酒令,很厉害啊。”
宇文护说话,带着那种自然的的松弛停顿,停顿之中,又听得出他说话时,字斟句酌的认真。
或许,在他看来,叔母身体健康,这件事的重要性,不亚于讨伐宿敌的准备情况。
“王若曰明,大命于妹…邦!乃穆…考,这是个什么,哦,文王,文王。”
显然,宇文护以前没有读过《酒诰》,断句全都断错了。年纪大,眼睛也花,看不清楚,只好把书拿近些,近到几乎逼近鼻尖的位置,他才勉强足以分辨,书上的小字。
本来铁了心的你,看到这一幕,忽然鼻子有些酸,心里有些感动。
可能,这就是他常说的,情兼家国?
或许,以你的心思单纯,尚且无法理解,宇文护这样,层次复杂的灵魂。
要不然,算了?
可是,单凭一阵感动,岂能支撑一整个人生?
十二年来,大堂哥宇文护,这样不经意地感动你,又岂止眼前的这一次?可这,又有什么意义?他还不是照样架空你,监控你,让你当了足足十二年的,傀儡皇帝?
他越是尽职尽责,你就越是大权旁落。
他越是情兼家国,你就越是难耐寂寞。
他越是来回忙活,你就越是心头冒火。
你把右手,伸进左边的衣袖,那里面藏着一个笏板,是你在主持祭祀时,装样子的装饰。
笏板是用产自蓝田的玉石磨成的,很硬,而且,前面有个尖。
你看正在努力读书的老堂哥,因为眼睛要靠近书本,所以头颅尽力前倾,所以,漏出了后颈,所以……
你准备猛地一下,抽出那个硬邦邦的笏板!
宇文护突然转过头来,吓得你冒出一满背的冷汗。
“四弟啊,这个字,念什么?”宇文护指着《酒诰》上的一个生僻字,问你。
你只好奋力收了架势,仓促恢复平常的样子,凑过去看那个字,然后说:耇,这个字念做‘狗’,割藕狗。
“哦,狗…四弟啊,你说话喘那么大气干什么,是不是肺上的病又犯了?按时服药啊。”说罢,宇文护又转过头,面向太后,认真宣读。
还叫我四弟?
我是当今圣上,本朝皇帝!
趁着这口气,你终于猛地抽出笏板,把板尖对准宇文护后颈出,突出的脊骨。
深宫坐愁百年身,一片玉中生愤血……
一生废黜并杀害两个朝代,三任皇帝的屠龙勇士宇文护,到头来,自己没有变成龙,还是被龙杀了。
下手,太重了吧?你看着骤然倒地,已经无声无息的老堂哥,心头有些后悔。你本来只想打伤他,然后把他抓了,关起来而已。
但看他那样子,这一下子下去,他已经必死无疑。
原来,他宇文护,也并没有那么强硬,并不是那么坚挺……
好了,待会再矫情!
门外的禁军听闻殿内有变,立即上前,虽见他们的首领,已经死于阶下,却又见,那明显的凶器,滴血的笏板,在你的手上。
作为凶手的你,毕竟是当朝皇帝。
你把带血的笏板,举起来,给他们看。
禁军将领瞬间明白了一切,丢下刀剑,跪在地上,向你山呼万岁。
你松了那口气,背过身去,去安抚你无辜受惊的母亲,然后在她的怀里,无声地哭泣。
随后,你以一篇诏书,向天下宣告你的胜利:
君亲无将,将而必诛。
太师、大冢宰、晋公护,地寔宗亲,义兼家国。爰初草创,同济艰难,遂任总朝权,寄深国命。不能竭其诚效,罄以心力,尽事君之节,申送往之情。
朕兄,故略阳公,英风秀远,神机颖悟,地居圣胤,礼归当璧。遗训在耳,忍害先加。永寻摧割,贯切骨髓。
世宗明皇帝聪明神武,惟几藏智。护内怀凶悖,外托尊崇。凡厥臣民,谁亡怨愤。
朕纂承洪基,十有三载,委政师辅,责成宰司。护志在无君,义违臣节。怀兹虿毒,逞彼狼心,任情诛暴,肆行威福,朋党相扇,贿货公行,所好加羽毛,所恶生疮痏。
朕约己菲躬,情存庶政。每思施宽惠下,辄抑而不行。遂使户口凋残,征赋劳剧,家无日给,民不聊生。
且三方未定,边隅尚阻,疆埸待戎旗之备,武夫资扞城之力。侯伏侯龙恩、万寿、刘勇等,未效庸勋,先居上将,高门峻宇,甲第雕墙,寔繁有徒,同恶相济。
民不见德,唯利是视。百姓嗷嗷,道路以目;含生业业,相顾钳口。常恐七百之基,忽焉颠坠,亿兆之命,一旦阽危,上累祖宗之灵,下负苍生之责。
今,肃正典刑,护已即罪,其余凶党,咸亦伏诛。氛雾既清,遐迩同庆。朝政惟新,兆民更始。
可大赦天下,改天和七年为建德元年!
钦此!!!
人山人海的朝堂上,你用一纸诏书,宣泄对他专权十二年,无处释放的恶气。
无声无息的宗庙里,你以半截断香,表达受他照顾十二年,不能明言的感激。
这个王朝的主宰,终于是你,现在三十而立的宇文邕,未来声名鹊起的周武帝。
遥望未来的眼睛,从此,再无遮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