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叔陵那边,思来想去也觉得,就凭一把切药的刀,似乎不够办大事的。
于是,他叫仆从,去给他拿一把剑来。
他并没有跟仆从,预先做过什么沟通。所以,他的意思,仆从没懂,去给他拿了一把装饰木剑来。
叔陵为此,对着仆从大吵大闹。
叔坚为此,捂着嘴巴偷偷笑。
你当时,对此,什么都不知道。
叔坚不会让你知道,若是让你知道了,你直接调动禁军来搞,那就没他的啥机会了。
他要想在新的时代,成为你倚重的臣僚,那总不能,只靠着他长年累月地冲着你笑,多多少少,还是得有些,看得见的功劳。
于是,他就这样,一直死死地盯着叔陵,认真得就连父皇驾崩了,他都不知道。
父皇遗诏,你,陈叔宝,以皇太子的身份,在灵柩前,即刻登基。
所以,父皇刚一咽气,大家就火急火燎地,把他装进了硕大的灵柩,以方便你,即刻登基。
你跪在灵柩的最前面,后面依次,是叔陵、叔坚……
你,专心看着灵柩。
叔陵,专心看着你。
叔坚,专心看着叔陵。
父皇灵前,你们三兄弟,各有一番,互不相同的悲喜。
这,确实是一个皇帝家族,该有的戏。
突然,陈叔陵左手撑住跪伏着的身体,腾出右手来,往衣襟里掏去,跪地的右腿,开始准备腾空而起。
陈叔坚知道,他是准备掏出,那把切药的刀。
那个瞬间,叔陵和叔坚,都准备好了。
但是,你,还是啥都不知道。
陈叔陵和陈叔坚,几乎同时腾空而起。
叔坚,扑向叔陵。
叔陵,扑向你。
叔陵的切药刀,险些切断你咽喉的时候。
叔坚的剑,恰好切断了叔陵的咽喉。
你满身是血,有些是你的,有些是他的。
晕过去之前,你看见立下了擎天护驾大功的陈叔坚,冲着你笑,笑歪了他那张,同样满是鲜血的脸。
就像你伯父陈蒨,弄沉了太子陈昌的船。
就像你父亲陈顼,亲手送侄儿陈伯宗,去见先帝陈蒨。
那时候,他们脸上,都吊着一张笑脸。
带伤登基的你,登基后,也只能先去养伤,政事都交给了三弟陈叔坚去管。
你觉得,给叔坚一张三个月的皇帝体验卡,也算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了。
可是,过完了三个月皇帝体验,陈叔坚却想要,开通大会员。
他有些后悔,三个月前,应该稍微缓一缓,等陈叔陵先切断了你的咽喉,再去切断他的咽喉。
那样的话,他,就会是先帝诸子之首,且又手刃弑君凶手,满朝文武,就都会跟着他走。
不过,现在醒悟过来呢,其实也不晚。
因为,你现在要是重伤不治,死了。
你留下的诸子尚幼……
于是,他请来了南朝最好的巫师,在自家后院画小人,写上你的名字,以巫蛊之术,对你施加某种诅咒。
你头痛,被叔坚气得头痛,于是,你把他抓起来,要杀了他。
他倒是也不害怕,因为他知道,阻止你的方法。
他哭着对你说:臣既犯天宪,罪当万死,臣死之日,必见叔陵,愿宣明诏,责于九泉之下。
字面意思是,请你给他一道诏书,说明陈叔陵的罪状,也好在九泉之下,继续为你保驾。
言外之意是,他对你有救命之恩,你若是杀了他,就是忘恩负义。
可是,可是……
唉,罢了,滚吧。
你也只是,把他贬为庶民而已。
你从来就是个,心软的人。
从那以后,你又是个,心凉的人。
心,又软又凉的人,会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去接触真实的人间,只去关心自己的世界。
你,就是这样……
你不去打理朝政,不去接见百官,不去关心百姓,不去过问世事变迁,更不会主动去了解,北朝的新皇帝,杨坚。
虽然杨坚,一直在主动过来,了解你。
杨坚派使节,送来亲笔国书,吊唁你的父亲,他那个字啊,写得虽有章法,却毫无创意,每个字都像是用印章印出来的。
信里的杨坚,没有自称皇帝,而且还向你顿首,祝你大吉大利。
嘿,虽然你也知道,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只是,你相信,不管他安的是什么心,都是白费力。
他无非是,想灭了你,来个江山统一。
只是,这,从黄巾之乱算起,刨去西晋短暂的统一,已经分裂了整整四百年之久的江山,真的还能统一?
四百年,什么概念?
从秦始皇时代,华夏大地首次统一,到现在,总共不过八百年,这四百年,就占了一半,从汉末,一直到现在。
四百年当中,除了司马氏昙花一现的成功之外,曹操、诸葛亮、祖逖、刘琨、桓温、苻坚、刘裕、刘义隆、拓跋焘、拓跋宏、陈庆之、尔朱荣、高欢、宇文泰、高洋、宇文邕……
这三百年来,衮衮群雄。
哪一个,不比他杨坚生猛?
哪一个,没有尝试过江山一统?
哪一个,又能成功?
想来,这个国家,从此以后,注定就要永远分成南北两部分了。
究其原因,你觉得,北朝,无论怎么伪装,无论如何改革,终究已是夷狄之国。
而你的南朝,不需要做任何伪装,更不需要做任何改革,就自然而然地始终都是,华夏正统。
正统,意味着皇权来源,在形式上的合法性,你的陈朝建国,得到了前朝萧梁在形式上的承认。
你大爷爷陈霸先,在称帝之前,专门找到萧衍的一个孙子萧方智,立他做了几天皇帝,任务就是通过他,把皇位禅让过来,然后就把他给杀了。
虽然这样的承认,实际上非常残忍,但好歹,也足以自欺欺人。
萧梁,也是这样,得到过萧齐的承认。
萧齐,也是这样,得到过刘宋的承认。
刘宋,也是这样,得到过晋朝的承认。
晋朝,也是这样,得到过曹魏的承认。
曹魏,也是这样,得到过汉朝的承认。
汉朝,也是这样,得到过秦朝的承认。
秦朝,也是这样,得到过周朝的承认。
周朝,不需要前朝的承认,因为这一套制度的发明者,就是他们。
从他们,到你们,这个自欺欺人的皇权承认链,勉强算是完整。
而北方,杨坚这个潦草的隋朝,只是得到了北周的承认,北周的承认,来自于西魏。
这西魏,是否得到了北魏的承认,这就很有问题了。
西魏,只不过是宇文泰,拉扯起来的一个草台班子而已。
况且,就算是有北魏的承认,那又如何?
哪个前朝,又承认过北魏?
他们拓跋家,不过是,一伙来自草原的鲜卑人。
而你的南朝皇家,不管姓萧,还是姓陈,好歹,始终都是汉人。
你觉得,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
在你看来,现在,生活南北两国之下的,根本就不是同一族人,根本不存在,统一成一个国家的必要与可能。
他们,是鲜卑人,还夹杂着匈奴人、羯人、氐人和羌人,有些是已经改了汉姓也好,有些已经能说汉语也罢,那都是假象,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骨子里,依然野蛮,依然暴虐,依然随时有可能,倒退回去,茹毛饮血。
小时候,你在被西魏攻陷的江陵城,待过整整十年,你亲眼所见,那西魏的鲜卑士兵啊,把江陵整整一城的平民男子,全部发配充军,把江陵整整一城的普通女子,全部强占为奴。
你打小就不想承认,他们,会和你是,在同一个国度里,生存。
你们,是你们,他们,是他们。
是啊,可不是吗?
你,你们,你们这些,南朝正统的汉人,至少在作恶时,好歹懂得,该做点什么,以便自欺欺人。比如你们陈氏家族,在这方面,就很有些才能。
还有,他们不懂斯文,腥臊满身。
他们不读诗文,头脑愚蠢。
他们唯财是问,祸害民生。
他们轻视礼文,信奉神棍。
他们,自始至终,都只是一群落后的灵魂。
他们,不配加入你们,更不可能,征服你们。
你每次看见他们,拖在帽子后面,那两沓细细长长的,叫做“幞头”的布条,就想笑,笑话他们,不懂装懂,胡乱糟蹋华夏衣冠。
幞头,也就是帽子后面护颈遮风的布帘,汉朝就有,但是,是一整块的样式,鲜卑人自作主张,改成了两跟布条,耷拉在帽子后面,跟着风的方向,飘飘荡荡,一副吊儿郎当的屌样。
哎,怎么能戴那种流氓似的帽子?
君子的头上,应该戴冠,只能戴冠。
而且,君子死,冠不免。
孔子的学生子路,知行合一地,做到过这一点。
我辈华夏正统,更是有责任,把华夏衣冠,以及有关华夏正统的一切,这些老祖宗传下来的一切,再传承下去。
平日里吧,你本来也不会想这些。
可是,只要你脑子里,出现了北朝人,你这莫名其妙的责任感,不晓得为啥,就油然而生。
当然,当你的注意力,从北朝人身上移开时,你那稀里糊涂的责任感,就悄然而灭。
生活嘛,不过如此,还是感受美好,最重要。
放心,杨坚那样野蛮人,不可能,征服你们。
因为,你笃定,他们过不了,长江。
在你的时代,这烟波浩渺的长江,约等于大海。
夏商周,秦汉晋,自古以来,规模以上的战争,大多在黄河两岸进行。大规模的战火,蔓延到长江中下游,最早也只能追溯到,三国时代。
从那时候开始,这宽广的长江,就被北方人的败绩,差点填满,从曹操到苻坚,数百年来,只有一个侥幸成功的司马炎。
你觉得,西晋的成功渡江,统一江山,是一场侥幸,因为,司马炎的对手,只是东吴孙皓,一个无道昏君而已。
否则,就凭司马炎的本事,西晋大军也不可能攻破长江。
而你,觉得你自己,绝对不是什么无道昏君。
是啊,没有那个无道昏君,会发觉他自己,是无道昏君。
孙皓残暴,为君不仁。
而你,却自以为是个十足的仁君。
你经常下诏书说,要勤俭节约,爱惜民力。
你经常下诏书说,要广开言路,寻求贤才。
你经常下诏书说,要以德治国,大赦天下。
你经常下诏书说,要轻徭薄赋,劝课农桑。
也挺好的。
你只是不知道,也没人提醒你,去核实一下,上述政策,到底有没有,落到实处。
这就是你,和北方的杨坚,在能力上的本质区别。
你,只是很会说。
他,却很会做。
你却以为,这些事,说了即可。
就像你修光昭殿、临春、结绮、望仙三阁,你只说了句话,下了道诏书,它们就自然而然地,拔地而起了。
你还下过诏书说,要大家好好防守长江沿线。
你以为,长江沿线,就这样,固若金汤了。
你可以心安理得地,和你的爱人们一起,在你的阁楼上,轻唱《玉树后庭花》了。
人生,的确应该快乐。
这本身,也不是什么错。
只是,唉,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