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郎(2 / 2)

尽管男子很是真诚,但自己毕竟失了记忆,暂时无法判断此人是不是值得信任的。

霍安定定地看了男子好一会儿,低声道:“无碍,外伤已好全,只是还有些内伤,需要将养。”

“还有内伤?”男子脸上浮现出了担忧之色:“属下在这京城中晃荡了月余,多少知道几个看内伤的去处,要么属下同您一道,再去寻郎中瞧瞧吧。”

霍安迟疑了一瞬。

听这话,他这属下也是初来京城,能寻到的看内伤的去处,应当都是些医术不精的赤脚郎中,怕是看不好他的失忆之症。

男子瞧见他的神色,猜出来了他的担心,想了想,又道:“公子......您要是觉得外面的郎中不行,还是回兴国公府吧。”

“兴国公府?”

霍安眉头紧蹙,熟悉之感再次袭来,比适才听见这男子的声音时强烈百倍不止。

不但如此,他的头猛然间开始剧烈疼痛,像是有把小锤子,重重地在脑袋里敲击。

“公子,公子您怎么了!”

男子见霍安面上露出痛苦之色,连忙搀扶住他,急声道:“您这些日子是不是住在这里?我扶您进去休息!”

霍安尽力稳住身子,摆手拒绝道:“不必,不准扶我进去。”

他未曾同任何人说起他失忆之事,头部的外伤早已好了,若是让那女子知道,平白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疼痛像浪潮一般一波又一波地袭来,他狠狠攥着拳头,甚至没有意识到,掌心被他掐出了血痕。

有不少人和物在他脑中如走马灯一般闪过,可他只是觉得熟悉,却还是想不起来这些人的姓名,也不知道,他们与自己是什么关系。

不知过了多久,霍安终于直起了身子,神色恢复了平静。

“自从受伤之后便落下了头疼的毛病。”

他淡淡地解释道,目光移向宅院里:“莫要同旁人说起。”

男子有些疑惑:“旁人?”

霍安“嗯”了一声,低声道:“我受伤后被人所救,为了避人耳目,一直在此处落脚。”

顿了顿,他接着问道:“你适才提起兴国公府......”

话还没说完,大门又发出了一声轻响,霍安立刻闭了嘴。

适才进去的门房从门后行了出来,朝霍安躬了躬身子:“公子,天气寒冷,您若是同友人叙旧的话,不如进来说吧。”

“也好。”

霍安瞧了瞧男子身上的外衣,道:“还是进来吧。”

男子急忙点头,挑起扁担,扛着两个箱子,跟随霍安进了宅院。

一进宅院,瞧见这满院的金光闪烁,男子忍不住睁大了眼,脑袋像拨浪鼓一样晃来晃去,目不暇接。

门房瞧见男子的动作,有些自豪:“这宅院中的摆件,都是夫人亲自定的,个个是宝,您也瞧见了,多富贵啊。”

说着,门房主动接过男子手中的扁担和箱笼,笑着道:“既然是公子的朋友,那也是我们府上的贵客,这些东西先给您放下,等您同公子叙完旧,我再拿给您。”

男子望着门房离开的背影,忍不住凑到霍安身边,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小声询问道:“公子,这救您的人家礼节未免也太好了些,他们是不是知道您的身份啊?所以才待人如此客气。”

身份?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这宅院里的人怎么会知道,不过都是因为那女子罢了。

霍安心念微动,低声道:“你说的,也有道理。”

“是吧,毕竟您是兴国公府的世子爷,就算国公府现在败落了,也是高门大户,多得是人想要攀附。”

霍安的脚步猛地顿住,他终于明白刚刚听见兴国公府四个字时,那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见他停了脚,男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赶忙纠正:“尽管现在还未曾请立世子爷,但等您回去了,肯定就是。”

说话间的功夫,两人已经到了霍安屋子的门口。

霍安轻声回答:“既然未曾请立,就先别这么称呼。”

说着,他推开屋门,引着男子入内。

谁知道刚一进门,女子轻快的声音就响了起来:“你回来啦?门房说那货郎是你朋友,你要不要请他......”

当看见男人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子时,女子的声音戛然而止。

霍安没想到她居然在自己屋里,微有诧异,不过她离谱的行为也不止这一件,进屋一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快走两步,上前用身子挡住女子面容,低声道:“我自己招待便好,你先休息去吧。”

她毕竟是有夫之妇,被外人瞧见在男人屋中,怎么都不是好事。

女子也想到了这层,一边低声说着:“失礼。”一边擡起衣袖遮掩着容貌,小步往出走。

在她挪动时,霍安好巧不巧地望见了她衣摆处的一小块污渍,想来是早膳时不小心沾到的。

邋遢。

他伸出手,用指腹在那污渍上摩擦了两下,衣摆瞬间便干净了不少。

他飞快地放下了手,其余的人,无人发觉他的小动作。

待她离开后,男子急声问道:“公子,适才那女子是谁?怎么在你屋中呢。”

霍安关上门窗,不急不缓地在案几前坐下,应付道:“是救我的人,我外伤药用完了,她给我拿些,许是想等我回来交代一二。”

“原来如此。”

理由得当,男子没有多想,跟着霍安在案几旁坐下,随口问道:“所以,这就是那门房口里说的夫人?”

霍安颔首。

男子忍不住“啧”了一声:“就是她把这宅院布置的如此富贵的?难怪经过属下身边时,那满头的珠翠险些要在属下身上戳出个窟窿来,打扮得也太华丽了。”

霍安神色微冷:“那般打扮正好与她相衬。”

男子没听出霍安言语里的不快,他原本就是个粗莽汉子,没什么细致心思,感叹了两句后便说起了正事:“您出事后不久,将军的亲卫便赶到了京城,我们分批寻您却一直毫无所得,要不是昨日我遇见了您,怕是到现在也不知道您的踪迹。”

说着,男子有些疑惑:“您独身一人出去,实在危险,为何不来寻下属们呢。”

霍安默然无语,片刻后才道:“身受重伤又寄人篱下,实在不便,我正欲这两日给你递出消息。”

男子点点头:“说的也是,此处偏僻静谧,宅院主人又是不相干的人,最是安全不过。但您还是得去瞧瞧内伤,适才您头疾发作时,可真是有些吓人。”

想到男子适才提到的“将军”二字,霍安擡眼望向他:“军中难道没有良医吗?”

男子摇摇头:“此行并无军医随行。”

霍安又沉默下来,剑眉紧蹙。

男子小声道:“您还是不愿同家中和解吗?若是暗中回去,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一定会为您寻找好的大夫的。”

“再议吧。”

他冷冷道,既然他这下属都知道他与家中不睦,那他更加不能在失忆的时候回去了,眼下首要的,还是得寻个好大夫,寻回记忆。

忽地,他想到一个法子。

“你身上,可有银钱?”

男子点头,从怀中拿出几片金叶子来:“公子可有用处?”

霍安猜到了男子身上应当有些银钱,可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一时怔住。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到妆奁下的抽屉上,那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他昨日抢来的银子,怕是所有的银子加起来,都不及一片金叶子贵重。

“够了。”

他阖了阖眼,再睁开时,比先前更加锐利:“我有法子寻大夫了。”

“咦,你怎么来了,不是在陪你朋友?”

郭牡丹刚让大金把特制的酒水送到屋中,正准备自己亲自动手摆盘时,男人突然间就冒了出来,吓得她险些把酒壶摔了。

“已经走了。”

霍安上前两步,见她小心翼翼地护着怀里的东西,不由得奇怪道:“你拿得什么东西?”

现在天还没黑,还没到用这东西的时候。

郭牡丹连忙把酒壶藏在身后,眼珠子四处乱瞟:“没......没什么。”

男人怀疑地望了她一眼,见她咬着嘴唇,耳根微红,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顿时明白了。

顿了顿,他低声道:“又是话本子?”

“啊?”

郭牡丹愕然擡头,正巧对上男人漆黑的眼眸,她可以确认,自己清清楚楚地从这双眼里,瞧见了恨铁不成钢。

“身为女子......”

霍安下意识地想说她几句,可想起自己在这宅院中的身份,又抿紧了唇,转过身去,不看身后的女子。

半晌,他没有听见身后的动静,轻咳了一声,低声道:“收拾了吧。”

郭牡丹这才反应过来,急忙把手里的酒壶放到托盘里,藏到床榻底下,藏好之后才清了清嗓子道:“好了。”

霍安回转过来,见她耳根的红已经弥漫到了脸颊上,像是一颗熟透的桃子,有些匆忙地移开了双眼。

“我来此处寻夫人,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

郭牡丹双眼一亮,那好呀,按照他的性子,求自己越多,他就越愧疚,愧疚越多,不是越离不开她?

她上前一步,挨着男人的肩膀,柔声道:“安郎,有事便说吧,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生分。”

那声音柔媚天成,与她身上淡淡的牡丹香气混在一处,似乎要沁入人的骨缝之中。

霍安稍稍往后退了一步,想要避开女子,可那女子就像猜到了一般,顺着他移开的方向又贴了上来,俯在他肩头,轻声又唤:“安郎?”

男人深吸一口气,擡手推开她的身子:“夫人,还是直接唤我名讳的好。”

又来这套。

郭牡丹心中嗤笑,昨日都抱她了,今天又端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圣人转世呢。

不过她现在也看透了,这男人心里肯定有她,眼下只是故作冷漠,想要平复一下他那颗礼义廉耻之心罢了。

想通此处,她也没什么好纠结的,直接又贴了上去,嫣红的唇瓣几乎要贴到男人的脖颈上,撒娇道:“安郎,安郎?为什么不能唤安郎,我偏唤。”

男人沉默下来,一动不动。

感觉到自己攀住的身子僵硬了,郭牡丹见好就收,缓缓直起身子,朝他笑道:“好了,你说吧,寻我到底什么事。”

她一笑,双眼弯弯,嘴角梨涡漾了出来,与适才那副妖精样又截然不同。

霍安垂下眼帘,干脆不去看她,低声道:“刚刚听闻,在下一位少时友人患了失忆之症,遍寻郎中却无法根治。所以.......想请夫人帮忙,寻一位名医,好为在下那友人看诊。”

“寻名医?”

郭牡丹歪了歪头,乌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男人,见他垂着双眸不望自己,嘴角忍不住高高扬起:“好啊,我去帮你寻。”

她旁得没有,就是银子多,而这天底下,就没有银子办不了的事儿。

女子招手唤来大金,俯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两句。

交代完后,她重新擡头看向男人,咧开嘴道:“忙我会帮,那你要付给我什么报酬啊?”

霍安还是没有擡眼,闻言道:“夫人放心,在下知道礼数。”

“安郎所说的礼数是什么?”

郭牡丹眨巴眨巴眼睛:“你知道的,我不缺银子。”

说着,她又靠近了男人,声音甜得能沁出蜜来:“你现在还看不出来,我最想要什么吗?”

屋内安静下来,静地甚至能听见窗外掠过的风声。

男人的唇瓣抿成了一条直线,一言不发。

郭牡丹等了半晌也没听到他吐出一个字来,想象之中的拒绝之词也没有,挫败之余又有些振奋。

“所以,我以后能唤你安郎吗?”

仅仅如此?

霍安猛地擡眼,望向女子艳丽如牡丹的容颜。

郭牡丹笑着拍手:“看样子是同意了,那我以后唤你安郎,你可不准再说什么。”

言罢,她也不等霍安说话,自顾自地一遍遍喊:“安郎,安郎?安郎!”

她把自己能喊的声调都喊了一遍,喊得自己都不乐意听了,才又笑嘻嘻地朝霍安低唤了一声:“安郎。”

在她一声接着一声的呼唤里,男人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漏了一拍。

转眼便入了夜,等用完晚膳后,不等丫鬟们把碗碟收拾了,郭牡丹就上前挽住了男人的手腕,假意往窗外看了一眼,感慨道:“安郎,你瞧,今夜月色多好。”

男人听她唤了一整日的安郎,如今听到耳里,已经可以做到面无表情,但听到她说今夜月色好时,还是没忍住,偏头凝视着女子。

眼见要入冬了,白日又并不晴朗,夜晚根本不可能好的月色,她在说什么胡话?

但见她眼睫扑闪扑闪,仿佛两只蝴蝶盘桓在黑珍珠上,他想说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

罢了。

下一刻,女子就拉着他行到了院中的凉亭里,牵着他的手,擡头假模假样地望向天空。

明明是灰暗的夜晚,可此时那隐没在乌云背后的月亮,似乎真有了几分明亮。

男人抿了抿唇,反手回握住女子那柔软的小手。

就在此时,一阵寒风吹过,原本罩住月亮的乌云忽然间散了开来,月光瞬间亮堂了不少,照亮了凉亭,也照亮了亭中的人。

大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夫人、公子,今夜月色正好,何不饮上一杯,也好驱驱这夜里的寒气?”

不等男人说话,郭牡丹已经回过身子,笑着道:“说得对,正好我觉得有些冷呢。”

言罢,她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地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了霍安,柔情似水地望着男人:“安郎?”

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在月光下更显澄澈,男人迟疑一瞬,终于还是伸出手,缓缓端起了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