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衣裳当真没有一件是他素日里能穿得的。
除了身上这一件。他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前襟。
“不喜浅色,不耐脏,麻烦。”
“又不用你洗,脏了便扔掉再做。”
沈鸿薛没什么心思同他争辩,只是走近一个正劳作着的小鬼使。小鬼使见他上前,连忙低下头去,恭敬的同他打了声招呼。
招呼里字正腔圆唤的是“王妃”二字。
“……”
他被这两个字噎得头脑发昏,想出言指摘却不得不把这出荒唐的戏演下去。沈鸿薛努力忍下这口气,接着自己方才想说的话继续出口。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回王妃的话,我们正在淘洗药材。”
小鬼使依旧佝偻着腰站在他面前,沈鸿薛本就比她高出许多,此刻更是连她的脸都看不到。他伸手从簸箕里随意捡出一片看不太出原型的东西,凑到鼻尖闻了闻。
当归。沈鸿薛对这东西的味道倒是熟悉得很,见到原型倒是第一次。
“怎么,认识?”
“嗯,以前常喝。”
“还喝过些什么?”
沈鸿薛不语,似乎真的认真回想起来曾经那些黑乎乎的中药都是些什么东西熬出来的,苦得让人倒胃口,经常还没送进口里便闻得他一连打了好几个干呕。
“不记得了,都是别人熬的。”
“以前记不记得不要紧。”
祝焰拉起他衣袖的角,带着他穿过周围的小鬼使们。他拉得轻巧,但足以牵引着沈鸿薛跟随他的脚步,一直回到他的寝殿里。
如他所言,塌了的床果真连夜换了,新换上的木材不知又取自哪棵莫名遭难的神树,暗色的树色在明亮的烛火下盈着浅浅的光芒。
祝焰的寝殿里灯火通明,全不似他那边黑暗。沈鸿薛一时间适应不过来,擡起手来挡住眼睛。
“太亮了。”
祝焰走在前面,转身时恰好听到这句小声的抱怨,看着身后的人被衣袖遮住半张脸。烛光透过雪色的棉纱影影绰绰将光落到他脸上,让他得以看见点衣料后沈鸿薛的轮廓。
再转身时,大殿里的烛火已然灭去大半。
“正事儿,手放下来。”
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被交到他手里,没有封皮,更遑论名称。沈鸿薛略带疑惑的看他一眼,在他的授意下翻开了第一页。
“……梁殷十五年,沈医师。”
他没再向后看,琢磨片刻擡起手来指着自己的方向:“沈医师是我?”
“沈大人冰雪聪明,正是。”
祝焰走向桌边,轻巧的拎起那个看似空荡的茶壶来,倒出杯冒着热气的清茶来送到他面前。
“司命为了让你这桩事尽快了结,就提了几件你命中原该有的事来重新编写了命簿。”
“简单来说,就是重新写了几个故事,让你亲自去走一遭。司命一向爱玩闹,写出来的故事有时候可能……”
“会少些真实性。”
说白了就是不靠谱。
祝焰取过他手里尚未翻看的命格册,往后翻了几页,竟然都是一片空白。
“第一个故事嘛,很明显了,你是个医师。”
“至于后面的,司命大概还没能编得出来。不过也不急,编了什么你再学什么便是。”
“所以,那些草药是你特意找来,想让我学习的?”
“是啊,还不只那些。”
他绕过书桌,身后高大的几个雕花木柜的门自觉的打开来。祝焰摩挲着垂在耳边的玉坠,最后指着顶上的几本勾了勾手指。
几本厚厚的书带着满满的灰尘突兀的落到沈鸿薛跟前,惹得他不禁咳嗽起来。
“啊,沈大人见怪,我一向不爱看书,这才积了这许多的灰尘。”
沈鸿薛一边咳嗽着一边将手中的茶杯稳稳的靠着桌面放下,最后还不忘擡手起来拍了拍身前。
“这么爱干净,昨日被血和泥糊了一身没见你在意。”
他不同祝焰的挖苦计较,只是蹲下去翻开那几本不知什么时候被掳来鬼界束之高阁的医书。虽说长久不曾翻阅,但或许真是这鬼王大殿里用的木材天上人间一等一的上乘,竟也不曾泛黄,字迹清晰,书页平实。
医书古籍里记载的大多都是整理好的寻常疾病医治方法,或是记录着各种药材极其作用的典籍。沈鸿薛翻着翻着兀自出了神,想起些从前的日子。
那时候李毓每日都要上课,夫子到瑢王府上为他讲学。他在屋里上课,沈鸿薛就在门外抱着鞭子,寻个屋檐转角的坐下,望着天上的飞鸟出神,一出神便是一上午。
再后来李毓登基,封了他的官位。他有了自己的府邸,有了自己能进的书房。里面堆积着李毓赏来的各种奇玩珍宝,书画典籍,他也曾在里面研墨写字,却始终都不尽人意,少了许多风骨。
至于书籍,他更是没能完整的看完过几本,每每翻阅便总是有各种事找上门来,出去的时候好好的人一个,回来时大多时候都带着伤,动辄休养十天半个月,再拿起书来时,早已将前段忘了个干净。
沈鸿薛想,他这一生大概就是同文字,同风雅没什么牵扯的,从未料到过会在这里再同这些东西产生些躲不过的缘分来。
“蹲那儿看干嘛。”
祝焰利落的走上前,颇有些不理解的一把抱起地上的书来全数放上桌面,将那些笔墨纸砚不由分说的往旁边一推。
“从今日起,你便在这里看书。累了就下去同他们一起认认药材。”
“我在这里看,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不会以为我要陪你一起吧?”
他侧身坐上桌角,双手撑住身侧桌面,居高临下看着坐在椅子里的人。
“我可对人间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晚上你自己回去睡觉,平日我不回这里,七日后,我带你去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