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山茶(2 / 2)

“……有那么多,非要跟小孩似的抢着吃。”

“一人一个哪有抢着吃香。”

桂花糕面上撒着层糖粉,同桂花香混在一起,清甜又不腻人。

总会知道的。祝焰这么想着。

就像现在知道你为什么爱吃这些甜糕一般,知道你那些躲躲藏藏的过往。

两人回去时已过了正午。早上吃得多,都没了用午饭的兴致,天白留着的菜还摆在厨房里,沈鸿薛与祝焰都知道,这大约是最后一次在这儿用饭,两人默默对视一眼,还是拎起筷子来一一尝过几口。

再出院子时候正巧碰上小满拎着一筐药材,被霜色领着淘洗,边洗边凑在她耳边念叨着名字,白芷,当归,枸杞,蛇草,小满听得头昏也不见霜色着急,如同哄着孩童一般教她记住那些拗口的名称,另一只手也不闲着,对照着纸上的大字一个个指出给她看。

“沈医师,祝公子,你们回来啦。”

女孩放下手中药篓同两人招呼,问他们用饭了没有。

“用过了。”

小满点头,被霜色拽着衣袖强迫她看上手里的字帖,学习念书哪有从前打闹玩乐悠闲,她撇撇嘴,被迫拿着手中那些东西认识起来,在沈鸿薛和祝焰要走时同霜色一起说了声“医师回见。”

大约不会再见面了。沈鸿薛回头同她点头。

或许这就是永别。

锦被留给医馆,那面开了光的镜子也留给从前那位沈老医师,衣柜里的衣服倒是都被祝焰提前收了去,除了那身洗不出味道的玄锦袍子。

反正现在他有新衣裳,想不起那身晦气衣服来。

医馆外,小女鬼难得在白日里出现,等了不知多久,终于等到鬼王大人出现。

小女鬼原本还有些怯懦,一见沈鸿薛却不知为何松懈下来,上前几步到他面前。她身高只及他腰间,怀里的小鬼婴托付给了方姑娘,她变回了从前家里的那个小女儿,只想最后见一见娘亲与爹爹。

沈鸿薛看着那个毛茸茸的脑袋,蓬乱的头发被人用发簪简单挽了挽,脸也洗出原本的样貌来,终于有了几分娇嗔女儿家的感觉。

“大人,你答应过的,带我回家去。”

“这话你该对着他说。”

沈鸿薛的手锢在女孩肩头,调了个方向冲着祝焰的方向。

“你说的,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祝焰蹲下身,冲着她面前打了个响指:“我说的。”

沈鸿薛原以为他会带着小女孩一起等到晚上,在他起身时候被他拉着往前一拽,再站定时候却已经回到了魑魅宫里。

“她们……”

“自有人接应。那小鬼晚些我亲自送去。”

沈鸿薛以为他的“送去”是人间,却不想是梦境。

鬼王大人想要干预一两个凡人的梦,简直易如反掌。

小女鬼被他送进那扇合着的大门,祝焰从门边走回床榻,迎着沈鸿薛的目光。

“为何不让她亲自去见一见爹娘,你又不是做不到。”

“梦里她还能如愿,同她爹娘亲一亲抱一抱,好好告别。不比回去干瞪眼好。”

对她爹娘来说,一场幻梦,几滴无声的泪水,短暂的重逢后是清醒的没有她的人生。沈鸿薛看待梦的角度同祝焰不同,立场也与小女鬼背道而驰,于是不再言语,只等着小孩从门后出来。

魑魅宫里平日不许外人进入,寝殿在最上层,鬼使们都在最下边。听惯了医馆与人间的热闹,忽然的安静反而让沈鸿薛觉得空虚起来,忍不住神思飘飞,到自己的那些梦里。

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从前那些爱做梦的时日里都具体做过些什么样的梦,十一岁那年的大雪如同一床用来掩盖的纱布,将那十一年他原该最快乐无忧的过往全都遮掩起来。沈鸿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样被李毓带回了瑢王府,也不记得幼时的一切,包括父母亲人。

除了那场雪,他唯一记得的梦,就只剩下一个。

那日原本再平常普通不过,沈鸿薛鲜少得空,简单梳洗后原就想睡下,却被庭院里开得正好的山茶吸引了目光。月色凉如水,不知名飞鸟的夜啼同草丛水池边蛐蛐的声音混在一起,恍惚间让沈鸿薛也体验了一把岁月静好,温和从容的感觉。

他依着窗听了一会儿,随后关好窗,吹灭了蜡烛。

那夜他梦见了一位身披战甲的将军,身侧站着位端庄大方的夫人,梳着命妇规制的发髻,金色步摇镶着明珠,一看便出自皇城工匠,用料不菲。

沈鸿薛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做梦,却忍不住往前走,走到两人面前。他看不清对方的脸,却能感受到他们的情绪,在那妇人上前抱住他时同她一起流下两行泪。

“我儿如今……都这么大啦……模样生得真好……”

妇人的声音断断续续传进他耳朵里,他终于意识到了他们的身份,拼命想要张嘴唤一声爹娘,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鸿薛,是个好孩子。是爹无能,护不了你母子二人一世周全。”

不,不,你叫什么名字?你们在哪里?

“我们要走了,鸿薛,我儿,留你一人在世间,是娘的错……来世……”

我不要来世,不要走。

不要走,不要走。

妇人和那将军的背影湮没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中,最后再难寻踪迹。

沈鸿薛在梦里情绪翻涌,醒来却很快平复下来。他擡手擦去眼角的泪痕,呼出两口气后朝窗外望去。

昨夜明明关好的窗户不知为何打开来,那几树雪白的山茶花依旧静静待在院子里。

他没再回忆昨晚那个来得离奇的梦,翻身坐起来穿好衣服,驾上马去了绝月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