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鸿薛和祝焰站定在花团锦簇的台下,同上头那双敏锐的眼睛碰个正着。寻找猎物的幼虎眯起眼睛,警觉的嗅到空气里不同寻常的气息。林玄商收回目光重新往长廊尽头走去,一闪而过的警觉在扑空后变成消散成多疑。祝焰加强些笼罩在两人身边的屏障,第一次在一个凡人身上看到些不可多得的天资。
若是没长歪,倒也算是个可用的好苗子,比那些自作聪明修道的道士妖灵不知强到哪里去。
“在这儿站着也是站着。”祝焰偏过头去找沈鸿薛说话,捏起自己发梢往耳边蹭蹭:“不如猜猜这小孩儿想干嘛?”
又是一阵脚步声,比起侍女的更为沉重些许,木门开合的吱呀声接二连三响起,沈鸿薛伸手拂开身边捣乱的人,木着半边身子靠在台面边。
“戏台子都搭好了,该戏子出场了。”
几个穿着绝月楼劲装的暗卫两人架起一个昏迷不醒的副官往楼下拖,沈鸿薛从缝隙中得以窥见一二,白天时候自己带的那批人马被全部替换,现下又是新的一拨。一行人手脚麻利干净到极致,除了脚步声外再没发出半点动静。楼底后院小门打开,羊肠小道尽头联通的地方欲盖弥彰般熄灭所有烛光。林玄商站在二楼没动,目送着一行人走出院子。他撑着栏杆往夜色深处远远望过一眼,最后换下身上的衣裳,玄色的布料同树荫遮蔽的路途隐没成一片。他不急不缓的往路上走,身上所有华贵的装饰全部取下,唯独只留下腰间那枚象征平安幸福的玉佩,长穗随着步伐摇晃,苍黄的颜色在他身上格外刺眼。
没沾上积雪的花蕊被人轻轻点缀上无色的液体,鬼魅的藤蔓蔓延大半个教坊司前庭。密道悄无声息露出幽深的入口,林玄商却停住步子。他擡头看向一眼头顶的月亮,想起许多年前在林场时望着漫天的星河月光被长姐搂住小小的身躯,童谣轻柔婉转,承载起幼儿无数个需要人陪伴的日夜。
再低头时,他身上的忧愁转瞬即逝,沉重的石门遮掩住最后一点善意,林玄商头也不回的走进地宫,淅淅索索归位的绿藤讪讪收回替他遮掩的触手,最后不剩半点痕迹。
“那几个副官是黄家用了几十年的老人,用这样的办法也要拉他们下水,实在见不得高明。”
林玄商难得在他们面前露出点急迫的样子。人在大宴上消失,再醒来便出现在地宫里,哪怕是再痴傻的人也能反应出这场太过刻意的构陷栽赃。林浣盈同黄姝韫同为后妃,有些利益相冲也实属正常。林玄商对黄家的恨意实在有些超出沈鸿薛的预料,居然能让一向聪明的人做到这个地步。沈鸿薛不免有些好奇起来自己离开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解不开的仇怨,才会让林玄商走这一步险棋。
有时候收买人心只需像李毓那般,好处利益层层堆叠附加,到一定程度就能构建起还算牢靠的关系,不掺杂感情办事反而利落痛快。但那几个副官同黄家的关联早就到了人身的程度,若是凭这点东西要挟他们转变风向,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上阵杀敌掉脑袋的事,只要黄靖煊挂帅,他们都义不容辞,若是为了保全主帅名节做出自戕的事也是情理之中。
林玄商不可能想不到这里,却还是这样做了。沈鸿薛同祝焰忽而有些相同的好奇,他到底想要从他们身上拿到些什么东西?
地宫里终于亮起些光的颜色,沈鸿薛微微睁开些眼睛,在周身翻涌灵力消散去之后得以看清眼前此刻景象。原先锁住的重重大门被全部打开只剩尽头最后一道,两边的房门打开许多,锁链碰撞地面的声音接二连三从四处传进祝焰耳朵里。被封住的哭喊和呜咽变得更加凄厉,他看见最里边的几扇房门处围着些人,方才被迷晕的副官们被架着一一锁进房里却没听见里边再传出挣扎的动静。空气里弥散的脂粉气越发浓重起来,沈鸿薛皱着眉捂住口鼻,从最后一缕流进他鼻息之间的味道里察觉些不太寻常的熟悉感。
他好像在哪儿闻见过这味道,却实在不太真切,没办法分辨得更具体。
周围几扇房门里男人粗重的喘息同女孩破碎的哭声交织,过于鲜明的对比让沈鸿薛心里泛起一阵异常的恶心。一双手在他做出行动前捂住他的耳朵,祝焰将人定在自己面前片刻,再退离之时,对方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的声音。
“她们不该承受这些,你也是。”
他的手宽大柔软,在经过沈鸿薛双眼时略微停顿又很快离开。他明白他的意思,有些东西看见之后不一定比看不见更好。他们都知道那些女孩此刻的样子,或许是被枷锁囚困之后的满身青紫,也或许是一夜凌虐后留下的粗暴的痕迹,总归不会留下几块好地方。林玄商尚且做不到一手遮天,但李毓可以。沈鸿薛再清楚不过他的手笔,他能将这样一个地方瞒得滴水不漏却夜夜通明可以,事情败露之后悄无声息解决这里所有无辜的女孩自然也不在话下。即使祝焰下一秒便可以将头顶上的教坊司绝月楼夷为平地,但显然无法从根源解决问题。他们要的不是只救下眼前这些,还有更多尚未谋面却即将身陷囹圄的人。
这里对女子的束缚太多,远远不止看得见的锁。要皮肤白嫩,所以不管不顾是否对身体有益便覆盖上一层又一层的香粉遮盖,将整座宫殿封得密不透光;要瘦弱纤细,所以成日里饿着人,束着腰腹捆着脚,畸变的骨骼时时刻刻都散发着尖锐的疼痛,从未填饱过的肚子却还是被前来的金主贵人嫌弃臃肿。她们在许多人眼里不过只是以金钱赎买而来可供随意发泄玩弄的器具,除开身体皮囊以外再没有任何价值。
这地宫其实是人间的一块缩影,它把被分散到角落里的阴暗恐惧集结到一起,苦痛被凝聚,终于让旁观者切身体会到这原本就不公平世界里更悲惨的群体。水深火热之中却仍旧苦苦挣扎不放弃。缠住双足的裹脚布,不透气的香粉,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嫁娶,直到最后的孩童啼哭,这一桩一件如泣如诉,谱写出千百年间父系社会里女性生存的艰辛苦痛。祝焰在耳边哭声里明白命簿的用意,鬼界没有高低贵贱,一切魂魄在他的地盘得到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天上神仙救得了破损的躯体却拉扯不回一具腐败根源的魂灵,他来这人间一遭也得有意义。
耳边的哭声总会在干涸失去力气之后停止,而他们要做的则是让她们在得到光明之后仍然拥有自由的权利。是哭是笑是喜是悲都能由着自己,锁链已经困住她们一年,两年,甚至更多的时间,但它不能让这些尚未看过更多风景的眼睛含着卑微与屈辱就这样永远闭合在最好的年华。
。
这并不容易,即使祝焰的观念在四界里野蛮生长不守规矩,却依旧明白世俗与陈规对人的打击。即使他立刻带着所有人逃离开这里,他也相信,明日清晨护城河就会多出几具伤痕斑驳的尸体。怎么救,如何救,救了之后要做些什么,他都得细细想过,要不然到头来都只是一场空欢喜。
“我曾也有过放弃的念头,在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变成鬼魂模样的时候。”
他从不渴望死亡,但也丝毫不畏惧。世间的一切对他而言有太多身不由己。他怜悯街边乞讨的母子便能出手阔绰的施舍金银。本性被绝对的服从遮蔽,善良和柔软在一声令下之后全部锁进心底,向乞丐布施的手拿起刀剑斩杀过奸佞也结束过忠良。时间过去太久,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自私残忍根本不是他一心所愿。最初时候的负罪感与挣扎在反复执行之中磨灭到只剩麻木,他对这没有选择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日子没有期待,所以被人设计死后也并不震惊,也没有一定要寻仇的兴致。
活着也只不过是李毓给他做出的抉择之中包含的一项,不是他心甘情愿的。
但他从未想到,变成鬼魂之后的日子会像这样翻天覆地。他有了随心所欲的自由,有了选择的余地,更重要的是,他有了感知更多情绪的心,被抛弃在岁月之中的孩童好像经历轮回迟到的归来进这副身躯,吃爱吃的糕点,用想用的东西,偶尔的任性有人兜底。祝焰带着他一起叛逆,将神仙精怪都不放在眼里。沈鸿薛觉得好笑,觉得当鬼比做人开心,这其中的最大功臣便是身边的人。
和他比起来,自己仿佛才是从未真正见过人间。
“解开。”
沈鸿薛一步踏到祝焰面前同他对视,身上的坚毅让他整个人焕发起从内到外的生机,好像朽木在不合适的时节抽了新芽,这样的转变实在有些明显,祝焰被牵引着站直了身体,手被沈鸿薛攥住带到耳边。
“和她们比起来,我的经历不过只能堪比上千万分之一她们所受的痛楚和绝望。”他的手直直指向自己的耳朵:“但我知道她们到底需要什么。”
一阵波澜流转,最里面的几间房门重新关闭。林玄商负手而立看着几个随从退出房门,身后传来几声碰撞的声音。入口处几扇门被不知何处起的风吹动碰到门框,他回头看过去,却没感受到一丝一缕。
“祝焰,不是活着就是圆满。”
不是只留着一条命就能叫做“活下去”,她们所渴望的救赎是从地底到天下,从无尽的噩梦里永远的脱离。沈鸿薛想交还给她们的,是真正的自由。
“是死是活我们说了都不算,只有她们才能决定自己的命运。”
“我们只能做还她们这个权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