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冷静下来,她先清了清嗓子,这才一本正经道:“伊地知先生,您打我一下好不好?”
“……咦?!”
真是匪夷所思的要求啊。
伊地知的平静模样总算是稍稍出现了一些破绽。他慌忙颔了颔首,却不是同意,倒好像是被不安感促使着做出的行动。
要让他打人什么的,这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
说出了强人所难话语的十六夜本人很快也意识到了伊地知的挣扎表情意味着什么。分外果断的,她将视线转向了真希。
“那就……真希,你快打我一下!”她的话语如此坚决——她的请求如此诡异,“用力地打,没关系的!”
真希瘪了瘪嘴。对于这个要求,她其实也觉得非常匪夷所思,不过多少能摸到她的用意,便点了点头,说:“好吧。我真的会打得很用力哦?”
“没事,来吧!”
十六夜早已挺直了后背,眯起的双眼正是在期待着真希的鞭挞。
分外响亮的“砰”骤然降临。
诚如真希所说,她这一下打得确实挺用力的。
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十六夜的表情猛得扭曲了一瞬,刚才还挺得板正的后背也一下子缩回去了,可怜巴巴蜷成一团。恍惚之间,也许是错觉,好像听到了她的笑声。
这不是错觉,她真的在笑——甚至笑了好久都没有停下,惊悚到简直就像是恐怖电影中才会出现的场景。
“是真的……居然真的是真的!”她说出口的话好像绕口令,“我的贪婪愿望终于实现了!”
不得不说,十六夜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凭着循环的优势“抢走”了他人中奖的机会,这可不就是贪婪嘛。
既然确认了眼前的一切确实是现实没错,过分激动的心绪也总算是能够平静下来了。十六夜深呼吸了几口气,冷静地拉上了背包拉链。
“数目就不用点了,我相信伊地知先生您不会做出什么中饱私囊的事情。”
反正就算是真这么做了,她也不会知道嘛——不知道就等于这件事压根不存在!
一本正经地清清嗓子,她继续说:“关于我们之前谈的,奖金平分的事,既然税后的金额是一亿三千万的话,除以三就是……”
“正如之前所说,我个人并不需要这笔钱财。”伊地知微微点着脑袋,分外正直地,“能够中奖,也并非是我的功劳。”
“唔……可是……”
可这确实是伊地知的功劳呀。她想。
要是没有像他这样一位靠谱的成年人帮忙,她可就又要被彩票站的工作人员请去喝茶挨骂了,哪儿还能有亲眼见到这笔奖金的好日子!
来不及多辩解几句,真希也举起了手,说她同样不需要这笔钱。
该怎么说呢,这样的发展确实是情理之中,但十六夜还是觉得心情复杂。
“……你们咒术师都是这么高风亮节,对于钱财完全置之度外的吗?”
“那倒不至于。”真希说,“只是突然多了一笔天降巨款,感觉反而会遇到什么不妙的事情。”
“呃!”十六夜猛抖了一下,结结巴巴地嘀咕着,“真希小姐,您这是在暗示我会遇到不好的事吗?”
“没有。从你的立场上看,这笔钱也不算是天降巨款——视作不停循环后得到的报酬比较合适一点吧?”
“啊哈哈哈是吗……”
僵硬地扯扯嘴角,十六夜姑且是相信了真希的这番说辞。气氛也随之沉寂了片刻,三个人只是围坐在价值亿万元的这个背包前,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合适。
“说起来。”十六夜看向真希,勉强扯了一个话题出来,“关于时间循环……啊不,应该是平行世界的循环。关于这其中的奥秘,你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
“抱歉,我还没找到。最近五条老师也很忙,我还没机会和他说起这件事。”
“这样哦……没关系没关系,这也很正常啦。谢谢你一直记挂着我的事情,上一次和这一次都是——真的,真希你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好!”
说着说着,她给了真希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
其实她平常真不是这种惯爱对别人“动手动脚”的性格,只是想到和真希一起度过的时间,感动到真的只能用一个拥抱抒发所有情绪了。
真希大抵也觉得有点意外,不过并没说什么,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任由十六夜抱了好一会儿。
“总之,下一回我们肯定能够想到打破循环的办法的!”
十六夜站起身来,把双肩包扛在肩头,仿佛斗志满满。
“那么,我们在下一个3月1日再见吧!”
郑重其事地挥挥手,带着毅然决然般的决心,她迈出了漫这家画咖啡厅。
接下来应当要做什么,她还没想好。但要去什么地方,她已经计划好了。
她打算回宫城的公寓。
要论哪里最为安全、最能让她感到心安,无疑是九州的家——其次则是宫城的公寓。
至于东京,这个繁华而陌生且还囊括了“米花町”这一城镇地地方,是绝对没办法与安全或是心安搭上边的。
另外,考虑到还要实现桐生女士对于铂金包的渴望,她必须回到宫城才行。
东京的爱马仕专卖店,光是想象一下都觉得会是个极度时髦极度奢侈的地方,而身为平平无奇高中生的她,一旦步入其中,肯定就会被店员小姐看出端倪的。
如果只是被当做土包子,那倒还好。倘若对方觉得她就是个爱慕虚荣却又想长长见识的贫穷高中生,进而说些冷嘲热讽的话硬生生把她赶出了店里,那么她真的会尴尬到无以复加的!
尽管奢侈品牌总怀揣着特有的骄傲和坚持,宫城的爱马仕专卖店也不一定会比东京的谦卑哪里去,但十六夜更情愿相信东北地区特有的豪爽足以赶超首都的冷漠。
以上这些就是构成她回到宫城的全部理由,也足以让东京到仙台这段早已走过了很多遍的路途变得前所未有的胆战心惊。
按照常理来说,应该不会有人看到不透明背包中装着的究竟是什么,更加不可能知道里头满当当的全部都是现金——还有来自老家的金桔草莓与糕点。可十六夜总觉得,走在路上所有人的视线都在注视着她。
比如像是走在前面的上班族,总是往左瞟着大楼的玻璃,肯定是想要通过倒影观察她的动静吧,捋着额前碎发的小动作看起来也满是欲盖弥彰的既视感,肯定就是在偷窥她没错啦!
再譬如慢悠悠踏着自行车骑在她身边的老爷爷,速度慢到令人发指,甚至还不如她走路更快。即便如此他还是坐在自行车上,任由车轮转动出吱呀吱呀的声响,绝对是在等待着绝佳的时机抢走她的包啦!
这么想起着,仿佛街上的所有视线都变得不怀好意了。她默默加快步速,恨不得把包狠狠搂在怀里才好,可这样显然更具有欲盖弥彰的意味了。
想起曾经还和社团的前辈们讨论过,倘若中了彩票大奖,该用什么方式伪装自己前去领取奖金,为此她们好好好苦恼了一番。
如今看来,在“中奖”这件事上,最为艰辛的环节根本不是领取奖金,而是把奖金搬回家才对。
满怀着百分之一百的不安和百分之一百的警惕,十六夜总算是登上了新干线列车。下车后也依旧是战战兢兢,难得奢侈地选择直接从车站打车回家,路上司机和她聊了什么她也是半句都没有听到。直至下了车,踏上熟悉的楼梯,关上家门后再狠狠旋动两圈门锁,吊起的这口气总算是可以放下来了。
“感觉这笔钱压根不是循环的奖赏,而是提心吊胆的惩罚才对嘛……”
瘫在地上,她抱怨似的嘀咕了这么一句,又原地坐了一小会儿,这才重新打起劲来,拎起满当当的背包。
平平无奇的一居室公寓不存在保险箱这么精妙的东西,琢磨了半天,只好先把钱塞进了柜子里,藏在毛毯款。
至此,多少是可以放心了吧。
从家里带来的水果丢进冰箱里,顺便再把架子上的过期饭团一起收拾掉。忙忙碌碌一整天,不知不觉间天色早已暗下。窗外的晚风呼啸着,裹挟着雨点拍打在玻璃上。
是了,今天宫城确实是会下雨。这一天在东京倒是二十四小时的大晴天,连夜晚都分外晴朗。
许是因为前几回的这一天,她都是在东京度过的,看着此刻淋满窗户的雨滴,她总觉得今日的雨比记忆之中还要更大一些。
换作平时的雨夜,她也就懒得出门了,就算冰箱空空如也没点正餐,也只打算随便捣鼓点零食吃吃。
但今天可不能算作是平时——是她拿到彩票奖金的日子呀!无论如何,今天都要好好庆祝一下才行,哪怕庆祝的对象只有自己也没关系!
在这番豪横念头的加持之下,十六夜再次拦下了平常根本不舍得搭乘的出租车,朝着最近的商店街而去。
啪嗒啪嗒,雨水打在窗上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催眠曲,闪烁的红色灯光在雨滴边缘漫起一点虚晃的光。车外闹哄哄的,能听到很响亮的说话声。
“啊呀。”司机发出感叹似的一声叹息,“出事故了。”
是吗?
十六夜这么想着,倒是没有说出口,只是擡起眼眸,向窗外打量着。
正如司机先生所说,前方不远处的车道被封起来了,交警正在协调着略显拥堵的路况,先前浮在雨滴上的红色正是交警手中的指挥棒闪烁出的光亮。
再开近一点,便能看到事故的车辆了。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分外惨烈的现场。车头都被撞得彻底变形了,留下明显的一大块凹陷,油漆和金属碎片落了满地。透过车窗玻璃的裂缝,能够看到弹出的安全气囊瘪瘪地搭在方向盘上。站在车边的男人满脸苍白,似乎还没有从惊恐中恢复过来。
“突然有个人窜出来了!”“我真的不是故意撞上去的!”,他一直在嚷嚷着这些话,就算是隔着两条车道和一层车窗玻璃,他的话语依旧清晰可辨。
“下雨天就是很容易出事故嘛。”出租车司机感叹着。不知道怎么回答比较合适,十六夜只“嗯”了一声,收回目光。
再驶过两条街,就能看到商店街的灯光了。司机先生很贴心地把她送到了雨棚下,如此一来不必撑伞就可以直接走到室内了。
雨天的街头总是透着一种湿漉漉的寂静感,就算是平日里热闹的商铺也显得没有那么闹腾了,街上看不到太多人,倒是有个奇怪的人影坐在行道树下,兀自淋着雨,让人怀疑是不是失恋的恋爱脑。十六夜把伞细致地折好,装进塑料袋里,转身步入商店街的穹顶。
在这难得的一天,该用什么来好好庆祝一下自己的脾胃呢?
十六夜仔细琢磨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迈向了连锁家庭餐厅——没错,又是有棕熊雕像的那家,但是商店街分店。
太没出息了,在这种好日子居然还吃家庭餐厅!
她恶狠狠地想着,灌下了一大口柠檬汽水。
不过,考虑到她相当硬气地点了店里最贵的套餐,实际上这一顿饭也能算作是庆祝没错吧?
连锁餐厅无论开在什么地方都能呈现出同样的味道。尽管这一餐多少是显得有点没出息,但也吃得尽兴,这就足够啦。
再绕着商店街逛上几圈,消食之余还顺便买了一盒最贵的和牛便当,准备当做明天的午饭吃。雨势似乎越来越大了,砸在玻璃的穹顶上,仿佛能将这道玻璃的屏障砸穿。站在雨棚下等了好一会儿,居然连一辆出租车都没看到,看来这个雨日着实是有点冷情了。
又耐心地等待了五分钟。别说是出租车,就连私家车都没见到几辆。十六夜想,这个位置大概确实不方便拦到车吧。
继续等着显然没用,尽管不是很想步入雨中,但她也只能重新撑起伞了。
晚风带着湿漉漉的寒意,吹在身上,直教人发抖。人行道上的积水很快濡湿了帆布鞋,她觉得自己迈出的每一步都带着嘎吱嘎吱的声响。那个坐在行道树下的人影依旧没有挪动半分,像是冻在了那里。绣着的复古花纹的西装也被彻底浸湿,泛着反光的深黑色,雨水从他卷曲的发梢滴落,而他只是垂着眼眸,似乎是失了神,也有可能是在思索着什么。
真不能想象这样一深衣服压在身上的感觉。
光是踏着这一双湿透的鞋子,她都已经难受得不行了。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她想。
“你好。你迷路了吗?”
十六夜停下脚步,微微倾斜手中的雨伞。
“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坐在树下的男人终于擡起头,卷曲的碎发贴在额前。也许这么说不太合适,但他看起来当真好像有点惨。
动了动唇,他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十六夜没怎么听懂这句询问的意思,“您是想问今天的日期吗?”
“是的。”
“3月12日。”
“是吗……已经是哪一年了?抱歉,我不记得了。”
“没事的。”
难道他就是在刚才那起事故中不幸被撞的受害者吗?可他看起来好像没有受伤,只是面色格外苍白罢了。
莫非是内伤吗?还是脑袋被撞出问题了?
想得越多,十六夜越觉得他分外凄惨。她当然知道对他人产生名为“可怜”的情绪不太合适,便赶紧抛弃了这点高高在上的同情,分外配合地说出了当前的年份。
“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她追问着,“你还记得你是从哪里来的,或是要去什么地方吗?”
他眯起了眼,看不清瞳孔的眼眸中掠过的黯淡情绪也许是迷茫吧。
缓慢的,他摇了摇头。
“我忘记了很多事。”他说。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吗?”
“名字……那么,你的名字是?”
就算是知道了她的名字,应该也不会帮他恢复记忆吧?
十六夜最初还有些迷茫,不过琢磨了一会儿,终于想通了他的用意。
一定是想要通过这个方式得到一点此刻稀缺的安全感吧!
这么想着,怜悯感都快从她的眼角流淌出来了。她在男人的身旁蹲下,把伞往他的身边倾斜了些。
“我叫十六夜。”她告诉他,“数字的十六,夜晚的夜。十六夜。”
是错觉吗,还是灯光的缘故?似乎在某个短暂的瞬间,她看到男人浓郁深色的眼眸中裂开了一道细长的光,他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着,分明是笑着的,可十六夜觉得他似乎不像在笑。
苍白的薄唇颤栗着,是在诉说着什么吗?
“啊啊,终于……你就是,迟来的月亮。”
急骤的冷风吹散了他的话语,十六夜并未听清,只好困惑地歪过头。
“您刚才说什么了吗?对不起,我没有留意。”
“没什么。”他扬起笑容——此刻的他,当真是在笑了,“我记得我的名字。我叫做……”
他拾起落在脚边的一段湿漉漉的树枝,在泥地上写下繁复的文字。
“无惨。”
他说。
“我叫,鬼舞辻无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