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老花很忙。
明天是秋社,要赶在今天将麦种全数播下。
秋社,加上春社,合称两社。
在魏国,人们会依照地域立社。例如惠歌家住在居安里,该里的里民便组成居安社,社神是管辖该区的土神,实体可能是一块石头,或一截木头,或一棵大树。里社定期集合社民一起祭拜,感谢社神过去的保佑,祈祷未来的保佑。
在二月举行的祭祀叫作春社,在八月举行的叫作秋社,举行的那一天叫作社日。供品有五谷瓜果,搭配饼食、腌菜、脯腊、汤酒,祭祀当场宰猪宰羊,因此也有人把这种祭祀活动叫作“血祠”。
老花说,麦经两社产量高。所以要在秋社前播种,在春社后收割。
老花忙,惠歌也不会太闲。学习早早结束,小白准备回家,惠歌跟在他身边。她只是打算跟他一起走段路,到近城的田埂里去找老花。
夏末秋初的时节,各方粟田收割完毕,处处可以看见人和牛的影子。农人在役牛翻地。没牛可役的就役自己一家老小。
这个时候的农家,普遍使用休耕轮种。今年的作物收割之后,将深处的土壤耕翻,经过冬冻春融,等到明年或后年再整田下种。
惠歌家原来也是这样,直到老花来了才开始粟麦连种。种无虚日,收无虚月,收成大增,惠歌的阿娘也高兴死了。对于惠歌跟在老花身边干活,阿娘很是赞成。
再往县城走近一点,开始出现一些瓜田,葵田,萝卜田,蔓菁田。
这些菜果保存不易,大多种在城附近,方便农人采收之后入市贩卖。
惠歌一路哼著无名小调,偶尔向小白搭话。
小白沉默如昔。
她不以为意,小白就是风景一样的人物。
天空,云朵,田野,花草,加上一个小白,无声也看不厌。
忽然,前方传来一阵嘈嘈的犬吠。
三四只野狗追著一头牛过来。
那牛拉著一辆露车。露车这种车,上面没有顶盖,四面没有帐壁,空空荡荡的,通常用来载运货物。那台露车上是一笼一笼的甜瓜。
野狗是畜牲中很懂得仗势的一种。那头牛虽瘦,三四条狗叠起来也没牠高,叫声却一只比一只凶狠。一齐叫起来,令人莫名一阵惊悚,脑海里布满森森的僚牙。
牛给犬吠唬得慌,脚步东倒西歪,车上的瓜接连抛出来。
硬一些的直接摔破,软一些的在路上满地滚。
后头远远地追著一个老妪,声嘶力竭地喊:“我的瓜阿!我的牛阿!”
路人忙著捡地上的瓜,许多是捡给自己。甜瓜是二月到四月上旬下种,六月到七月末收摘,到八月就很难在市肆里买到了。尤其这些瓜虽然不大,但是皮色青黑,条纹疏落,有经验的农人皆知,这样子的瓜味道甜美,一点不苦。
惠歌也捡,却是捡给主人。
只要小白在她身边,她就是一个谦让有礼的人。
那牛还在四处转,上下窜。不小心给地上的碎瓜滑一下,后头的恶犬得个空隙,其中一只扑上来朝牛脚咬一口。
那一口似乎提醒那头黄牛,牠是牛,牛也有脾气,也会斗殴。给人奴役惯了,几乎忘记自己头上有两只角,不靠那两只角,靠体魄也行。
黄牛脚一蹬,甩开黑狗。头一低,拉著车朝狗群撞去。
那台露车现在只剩下几个空荡的竹笼。多轻盈!一点也不碍事。
黄牛用角一下子把一只黑狗抛出去。
黑狗在田里滚了两滚,站起来的时候肚腹殷红一片。
有人跟著哀嚎:“畜牲!畜生!压烂了我的苗!”
狗群发觉他们的处境从狩猎变成猎物,四面八方开溜。
露车终于被甩开了。
黄牛蛮性大发,似乎牠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壮硕,天大地大,到处可以给牠糟蹋。不管是狗是人,跑得慢的都给牠头上的两只角抛出去。
人们个个腋下夹著两颗瓜,跟著狗群一起逃窜。
惠歌怀里揽著三颗瓜,见牛朝这里来,撒手都扔了,撒腿往回跑。
跑了一阵,陡然一惊。转头看去,小白远远落在后头。
她用更快的速度跑回来,捉了小白的手,眼角却瞥见一条黄影掠来。
她一下子怔住──
小白绝对跑不赢黄牛。
她若自己逃了,他铁定给牛抛出去。她若拉著他逃,两个人都给牛抛出去。
这念头在她脑中只是一瞬间的意会,像窗外匆匆奔过一个女子,只见粉.白的脸和飘扬的发,看不清面目。
来不及了。
她一把将小白推开,想要将他推开天崩地裂的世界。
黄牛来到她面前。
她抱头一滚,滚进牛肚下,双脚顺势朝牛腹送出去。
黄牛吃痛,牟牟哀号。煞住了冲势,头朝地上拱,四蹄一并在地上蹬。
泥地陷下一个又一个的蹄印。
蹄印的深度令人胆寒,印在人脑袋上肯定开花──血肉的红花。
惠歌左翻右滚,前闪后躲,全心全意保命。
好几次被踏到衣缘,奋力扯开,使得她的衣服不仅葬,而且褴褛。
终于瞅了个空隙,一把揪住牛尾巴。挺腰蹬腿,翻到牛背上。
黄牛简直要疯了!上窜下跳,想把背上的累赘狠狠抛出去,再用头上两只角去迎接。
牛背下是天崩地裂。
牛背上是天旋地转。
惠歌想要抓牛角,抓不到,只能紧紧扒著牛毛。一瞬间觉得自己像只虱子,拼命地揪著人的肌肤。
这个奇异的念头很快不见了。她的感官开始模糊,脑袋里像灌著水,愈来愈重,愈来愈沉。
看不清,听不清,只觉得肌肤一寸一寸地绷紧,再一寸一寸地断裂。血液在体内越来越澎湃地冲激,身骨是即将破毁的堤防。
啊──
惠歌飞出去了,伴随著尖利的惨叫。
风从衣服的缝隙间钻进钻出,发出猎猎的呼号。
天空云朵,田野花草,全部失去形状,只剩下蓝白黄绿的颜色。
形状模糊的视野中,她依稀看见自己身下是一处芒草茂盛的野地。
野地中站著一个人。
两条宽大的袖子落下来,迅速鼓满,仿佛袖内生风。那人右边的袖子往胸前一挥,接著左边的袖子也往胸前一挥,像在画一个大圆圈。每挥一次,前方及肩的芒草跟著伏低一次。那人越挥越快,越挥越急。草都直不起腰杆,俨然是一块平坦的草地。
下堕的感觉没了。惠歌感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托起,牵引。
她在空中绕著圈。
甚至有乘著什么在飞翔的错觉。
最后徐徐落在草上,像一根鸟羽落地一样。
“呸!呸!”
惠歌唾出口中土泥,擡起头来,看进重重褐绿的草叶,看过点点灰白的芒花,然后看见老花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老花转身,走出野地。
惠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托老花的福,她没有摔坏。
侥幸和感动后知后觉地前来慰问。眼睛有点湿润。
她站起来拍拍肩上身上的草泥,发现拍了也好不到那里去。又毁了一具袴褶,回家又要被骂了。
走出野地,看见眼睛睁得大大的小白。
小白终于有了与他白.嫩的脸蛋相称的稚气,低头观察著老花的袖子,问:“先生的袖子里有云吗?怎么能生风呢?”
这个时候对有才德或所从师的人,敬称为先生。
惠歌一听,赶紧撇清:“我什么也没有说喔。”
老花要求过她对于幻人一事要守密。
幸好她落下的地点离人群甚远,一来茂草掩映,二来人们忙著制伏黄牛,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动静。
除了小白。他见惠歌被抛飞,紧跟在后,才看见她安然落地的一幕。
老花对小白说:“寻常把戏,不足为外人道,还望郎君切莫多言。”
小白点头,眼神还留在老花轻飘飘的袖子上。
他的眼神低下去,及地。
脖子一歪,人也及地。
惠歌吓一跳,像看著一个珍贵的玉器在眼前碎裂。
她怔怔地看老花上前,用手指按小白的脖子。
看老花按小白的手腕。
看老花解开小白腰间的革带,脱小白的裤子。
看到这里,惠歌连忙扑上去,捉住老花的手臂,叫起来:“你想对小白作什么?”
老花斜睨惠歌一眼,又去看小白。
她跟著看去──
小白的褶服r/>
小白的手脸那样白,腿却不是白的。
他的腿上布满伤痕。
青青紫紫,憷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