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继续喝酪汤。她继续解说。
“这种怪鸟只有雌的,没有雄的,专门抓孩子。如果有孩子的衣服晾在中庭,被姑获盯上,会在衣服里留下自己的羽毛,或用自己的血作为记号。通常发现记号的时候,孩子已经不见了。阿高说,以前有人在山里找到被姑获带走的孩子,已经对亲人没有记忆,也不会说人话。”
小白放下饮尽的瓷碗,看著惠歌。
“而且,听说姑获只在下雨天的时候出现,叫声像这样──”
惠歌站起来,张开双臂,在榻上左跳右跳。嘴里大喊:
“大──爱──!大──爱──!”
“……这叫声真是殊异非凡。”
“可怕吧!阿高说,他们会喊‘得来!得来!’。”
“……你刚喊的是‘大爱’。”
“鸟都叫得很大声阿,实际听起来就会像是我喊的那个样子。”
一时无言以对。
小白看向窗外:“外面有风声。”
惠歌侧耳聆听:“不,那不是风声。那应该是我阿娘在叫。”
“……令堂经常如此?”
“也没有,应该是因为我偷了明天社日要用的供品。”
“为什么?”
惠歌看看两人跟前的漆案,再看看小白。
小白跟著看看漆案,再看看惠歌:“……这些是供品?”
惠歌点点头。
小白原本就惨白的脸色,开始发青。
“没办法,晚饭还在准备阿。而且大家要一起吃,我拿进来很容易被发现。”
“居处不庄,非孝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
惠歌眼睛睁得大大的,像一头牛听人说话。
“我和你去请罪。”小白下榻。
“去请什么?”惠歌确认。
“请罪。”
惠歌拼命摇头:“我不想死。”
“……”
惠歌笑嘻嘻地:“你也吃得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她拉著他溜出后门。
后门种著两株年轻的榆树,只比门高些。枝叶扶疏,点点翠绿,抹在土黄的里墙上。
睢陵城有二十六个里。每个里少则十户,多则百户,围居为一里。外有墙,内有巷。巷的前后开门,叫里门,或叫闾,住在里内的居民只能从里门进出。
惠歌家所在的居安里有十五户人家,开两条巷,一条叫孝义,一条叫敬顺。惠歌家在敬顺巷的尾端,出家门就见里门,惠歌汉姓为薛,这门也被暱称为薛门。
惠歌刻意避开薛门,沿著里内家户的围篱与里墙之间狭小的空隙,钻到孝义巷,走出居安里。居安里的东侧是贯通县城南北的长青街,从城门直通县长所在的官廨。街的两侧种植许多槐树,前一阵子树上还挂著一串一串的黄白色的花瓣,如今换上一串一串的青绿色的荚果。
惠歌站在树下,手往右指:“从这里去是南门。”
往左指:“这里过去是北门。”
小白回头看看薛门,再看看惠歌,踌躇半晌,转身走远了。
惠歌望著小白单薄的背影,风一吹就飞上天的样子,又是一阵难过。
人看不见了,转身回居安里。不敢回家,就到孝义巷邻近敬顺巷的大桑树下待著。
这棵大桑树是居安里的社树。树下一间小祠,石凿的洞里摆著一截连枝带叶的木头,系一袭朱红单绢罩衣。居安里住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非富即贵,社神不能马虎,罩衣总是旧不掉的朱红。石洞前有矮阶,阶旁两侧各立著两个人形小儿石像──社神的侍儿。
惠歌蹲在小儿石像后面,捡一根枯枝练习小白教过的汉字。
她学汉字,除了老花有交代,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魏国是鲜卑人建立的国家。在这之前,鲜卑人生活在更北边的地方。那里有很宽的天,很广的草原,吹来吹去的风,飞来飞去的雪。这种环境不适合耕种,适合畜牧,所以鲜卑人养马养牛养羊。哪里草青,就把马牛羊赶往哪里。
青青草原,险恶残酷。除了鲜卑人,还有其他游牧部落。你的牛羊要吃草,我的牛羊也要吃草,草原又不是年年绿、处处绿,草不够吃,你赶我,我也赶你。
在这种环境壮大起来的鲜卑人,善战,更好战。侵略是日常,战死是光荣。草原的南边是汉人居住的中原,汉人的统治出现缺口,放进许多游牧部落。鲜卑人又征服这些部落,统治中原北方。
魏国由许多民.族组成。除了鲜卑──叫国人,还有匈奴──叫胡人,以及丁零、氐、羌等人,当然最多的是汉人──或被称作夏人、华人,文化发展的程度也最高。
草原上的鲜卑人住在牧帐里,吃肉啃骨,喝酪饮乳,没有法律,也没有文字。来到中原之后,决定放弃原本的习俗,学习汉人的文化。皇帝不拜鲜卑人的天神了,改拜汉人的什么天皇大帝。皇帝身边的鲜卑贵族也禁止说鲜卑语,要说汉语,所谓“正音”。
鲜卑语被禁止,鲜卑人的复姓也改成汉人的单姓。惠歌阿爷家的鲜卑姓叫叱干,赐汉姓薛。
鲜卑贵族许多老人说了一辈子的鲜卑话,忽然被迫要说汉语,说的人痛苦,听的人也痛苦。惠歌的阿公曾经对著她熟视良久,最后拍拍她的头,说:“吾家猪子。”惠歌皱眉。阿公看她不懂,将两只手作成爪状摆在胸前,张嘴吼一声。旁人提醒他:“那是老虎。”阿公顿悟,又拍拍她的头说:“虎子,虎子。”
改革总是艰难而缓慢。尤其许多鲜卑人认为,汉人卑弱,才会被统治,如果汉人的文化很厉害,为什么还会国破家亡呢?既然是一个卑弱的文化,为什么还要去学习呢?
惠歌也好奇这个问题。她会说鲜卑话,也会说汉语,但是她隐隐觉得要学习汉人的文字,看汉人的书,才能知道汉人的文化到底厉不厉害,值不值得学习。
写著写著,她一阵感叹。
同样用土和树枝,小白的字为什么能写得那么好看?看不懂的字也好看。
蹲累了,盘腿坐在地上。
写懒了,丢掉树枝。
她的手心托著下巴,手肘撑在膝盖上,看过往行人。
看来看去,看见老花赶著牛路过,赶紧爬起来跟上去。
“小花,你回来了。”
惠歌对老花的称呼有很多种,小花、黑花或者花花,随兴所至,唯独很少叫“老花”。阿父阿娘叫的“老花”,是主人对奴客的称呼。老花在惠歌心中的地位接近玩伴或朋友,和小白一样,她喜欢用自己起的暱称。
老花目不斜视:“小白回去了?”
“回去了。”
“你待在社树
“没作什么,只是我拿供品给小白吃,阿娘好像发现了,家里四处刮风打雷呢!所以我不敢待在家里。”
“你不回家?”
“不,我现在可以跟著你回家。就说下午都在帮你种麦,家里发生什么事我全部都不知道。你也要跟我说法一致。”
“你作了什么事,我全部都不知道。”老花语气风凉。
“我都在帮你种麦阿!”
“我不知道。”
“我在种麦!”
“不知道。”
“种麦!”
老花用芒草拍著牛屁.股。惠歌在他身边大呼小叫。
一老一小一牛的影子,悠悠溶入一地房舍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