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书
下午,惠歌来到梓树下。
小白还没到。她躺在树下,左脚曲起,右脚踝放在左脚膝盖上,将带来的麻橐放在肚子上,又捡两片干净的青葱的落叶,闭上眼睛,把两片叶子放在眼皮上,双手交垫在头后。
食顷,一阵风过,叶子飞了。
惠歌张开眼睛,看见身边多了一个小白,衣袖微动。
睢陵城内有三间佛寺,最大的那一间叫乐善寺。位于城北,也是城里最壮丽的建筑。寺中有一所三层浮图。浮图顶端的金刹,天气好的时候在城外也能望见。寺院墙上画了许多天女,有从裳翩跹,人在墙这头,身上五彩的衣带可以飞到墙那头。
惠歌常常想,她们身上的衣服一定很好穿,轻薄透风,才能卷得那么疯狂。她看看眼前的小白,身上的衣服一定很不好穿。风把梓树的果荚吹落好几个,他身上的黄麻袴褶动也不动。
小白睨著她。长长的眼睫下汪著一双黑彻的眼睛。没说什么,转身展开手里的蔺席,放上石头当席镇。
惠歌赶紧爬起,抱著麻橐坐到席上。
“先生今天会来吗?”小白问。
惠歌摇头:“应该不会。小黄还是咳嗽。小花一天要烧三次榆树皮给她喝。小黄又不太爱喝,只能用灌的,每一次都要花很多时间。小花说牛不容易生病,一生病就不容易好,可能要再照顾个三五天吧。”
小白一边听,一边用树枝加深昨天残存的字迹。
惠歌说完,他点点头,开始讲论语。
“我之前说过,论语是对治人者的教诲。在〈为政〉这一篇里,更进一步地解释,怎么样治理人民才是好的。”
“因为这样所以叫‘为政’吗?”
“论语的篇名,是从那一篇的第一句的前几个字来的。至于篇章的意义,可以有很多解读,并不限于篇名。〈为政〉里有治理人民的论述,不代表其他篇没有。编者依照他想要论述的概念作编排,但是思考上不要因此有所局限比较好。”
“喔。”
“你念这一句。”小白用树枝指著地上。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前面还有‘子曰’两个字,表示这是孔子说的。论语大部分的话都是孔子说的,所以我省略了,有必要再提出来。这一篇的第一句是‘为政以德’。意思是治理人民,必须是朝德行的方向,不能只是制定制度和法律。这里的‘政’,是规范人民的命令,以及这种命令要如何执行的方法。这里的‘德’,不只是上对下的一种恩惠。论语里讲君王对人民的恩惠,通常是用‘圣’这个字。而且如果是无条件施予人民恩惠,人民可能会懈怠疏懒,不务正业。因此‘德’应该视作人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从治人者自身出发的美善而言。”
惠歌点头。
“那么,为什么为政不能只是制定法令?”
“……”
点头是容易的,回答是困难的。
“如果法令制定得很妥善,因时制宜,也有好的成效,那不就够了吗?”
惠歌歪头想著。小白不看她,也不说话,静静等待。
惠歌说:“因为人不可能作出完美的法令?对你好的法令,又不一定对我好阿。”
“这样有种逼不得已的感觉,应该不是论语追求的精神。”
惠歌又想。小白继续等待。
“从人自己的德行出发,吸引别人仿效,比制定完美的法令容易达成?”
小白笑起来。
惠歌也笑:“我说对了吧?”
小白摇头。
“那你笑什么?”
“你这次真的有在听。”
“……我有在听阿。”
“为政要以德,是因为如果仅以制度为政,那是把人民视为‘物’,不是把人民视为‘人’。我觉得论语里对‘人’的态度是非常可贵的。尽管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会受到种种限制。像农作会受到雨雪摧残,房舍会被风火毁灭。甚至‘人’生活在人群里,也是数不清的束缚,像体能的强弱,祖先的成就,家庭的贫富,或者种族的……”
小白说到这里,不太自然地顿一顿,又说:“有时候会觉得,生活在社会中,好像把人绑在一个‘位置’上。你是这个‘位置’,你并不是‘你’。但是论语重视的是内在的面向,教人重视自己身而为人的价值,以及如何面对外在的限制和压力。”
他看著远方:“很多人学论语是为了对策。一件事情如果被赋予一定的结果,会失去很多趣味。”他还想说,他喜欢读论语,感觉像浸在一个温暖的自在的河里。但他没有说出口。
惠歌看著小白的侧脸。薄眼皮,长睫毛,粉.白的唇,嘴角一点深陷。
秀美的带著稚气的脸,却觉得这个人看起来非常寂寞。
良久,小白的目光回到地上的字迹。
“孔子说,为政者必须从自身的德行出发。所以后面说‘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如此一来,为政者自身就会像星星一样,发出光芒。而且是北辰星,可以作为指标的星星。吸引其他有德行的人来辅佐他,也引导人民以正确的方式生活,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同自然一般规律和谐。”
惠歌问:“星星可以摘下来吗?”
“……不行。”
“我表姐听说有人要摘星星给她,高兴得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整个人都变了,老虎变得跟貍崽一样。”
“说的人是个男子?”
“对阿。”
“……那应该不是因为星星的关系。”
“那是因为什么?”
“……”
惠歌意识到自己又把话题岔开,赶紧说:“有德行的人会像星星一样,我懂了。”
小白树枝指地:“你念这句。”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耳心。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耳心且格。”
“‘耳心’是一个字,叫作‘耻’。”
“你写得太开了,看起来就像两个字。”惠歌辩解。
“所以你认识这个字?那你说说是什么意思。”
“……”
小白横她一眼,继续说:“人生活在一起,必然会受到他人影响,尤其是君王对人民的影响,直接而强大。所以这里讲的是,要怎么样影响人民才是好的。前面说过,‘政’是制度和法令。如果是用法令和刑罚来约束人民,即使人民为了避免受罪而听话,那也是表面的,短暂的,而且还是把人民当作‘物’看待。如果是用自己的德与礼,引领人民心中的善,那才是真实的人与人的面对。这两者的差别就在‘耻’。一种发自内心的对自己行为善恶的意识和认同。”
“喔。”
“为政的目标,第一个是使人民生活安居乐业,衣食饱足。第二个是对人性美善的引导与教育。要达到这个目标,论语提出的方法是‘正’。‘正’,有两个面向。一是‘正名’,是在确立什么样的事情是好的,正确的,应该追求的。二是‘正身’,是指确立目标之后,领导者自己的身体力行。为了要求为政者确实作到这两点,所以有‘礼’。‘礼’是‘仁’的实现,‘仁’是人与人之间、心与心之间的关系和向往。而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最先开始的与他人间的关系,就是和父母的关系,和兄弟姐妹的关系。因此论语说,‘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小白树枝指地:“你念这句。”
这一次,他迟迟没有等到话声。
挪眼看去,惠歌一手托腮,眉眼低垂,头将坠未坠。看上去像在点头应和,实则打盹。他想了想,凑过去,吹吹她眼睛。
惠歌眼睛立刻睁大,说:“我醒著。”
少年虽然想要生气,却不自禁地想笑。
“我有在听。”惠歌晃了晃脑袋,再次强调。
他想她今天已经比平常认真和专注,不愿意太为难她,消磨她学习的兴致和乐趣。便说:“今天先讲到这里吧。”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