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卒(1 / 2)

鬼卒

“小红!你阿嫂死了!”

“我知道。”

惠歌被小红的反应吓一跳,那语气平淡的像在说我知道昨晚下雨了一样。

惠歌瞅她:“你好像不伤心?”

“没事的。”反而像小红在安慰她。

“‘没事’的意思是……你没事?还是你阿嫂没事?”

“我阿嫂没事。”

“都在招魂了,怎么会没事?”

“那是昙影法师叮嘱的,招魂三天。”

这名字耳熟,惠歌忍不住跟著念一遍:“昙影法师?”

小红说,禾顺是昙影法师的信徒。

小红家在筹备完她阿兄服役的资绢之后,箪瓢屡空。

禾顺白日耕田纺绩,夜里还借著月光、萤光、偶尔隔壁人家燃起的燎光作些手工活,缝绢鞋,扎蒲扇,再让小红和她小弟拿去市里贩卖。天气好的时候就去河边采藻荇菰莼,去山里采榆叶山果。

准备好的食物首先给阿家──妻子对丈夫的阿娘的称呼,接著给两个小郎──对丈夫的小弟的称呼,再给小姑──小红,最后才轮到她自己。

小红家不是懂得谦让的家庭,何况每一餐都是谦让不出去的份量。禾顺在丈夫远行之前已有身孕,如此劳苦饥羸,日复一日,两个月之后,孩子也没了。

后来丈夫没钱回家,禾顺卖掉她最后一件嫁奁。

那是她的嫁衣,一件朱绢裲裆。

上面有她亲手缝的一对鸳鸯和几朵莲花,绣得非常厚实,几年下来也没给虫子蛀出一个眼洞。

小红记得阿嫂卖嫁衣的前一个夜晚。她在夜半迷蒙中醒来,看见阿嫂没睡,背靠墙,脸朝窗,膝盖上搁著那一件嫁衣。

皎白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映著那朱绢像一滩红艳艳的血渍。

睢陵城夜晚关闭城门之后,一直到早晨开门这段时间,分成五鼓。每一鼓间隔一个时辰,夜半敲的鼓叫夜三鼓,过一个时辰敲四鼓,再过一个时辰敲五鼓。五鼓过完之后再敲一次,节数与前五鼓不同,敲得急而响,表示开门。

小红在夜半看见的禾顺,到了五鼓的时候姿势一点没变。嫁衣犹在膝上。

看样子坐了一整晚,或许是送送她年轻时的美丽想望。

禾顺的娘家在隔壁的县城,捕鱼为业。原本有意让禾顺改嫁,对象是一个八十岁只有右边能动的老头子。

禾顺不肯,从此断绝往来。

小红卖到薛家,卖身钱办完她阿兄的后事,还足够一家四口不含小红半年的生活费。四月开始收桑椹,桑椹曝干之后可以经久充粮,七月开始收粟,接连有食物收获,没怎么用到那笔钱。

小红家的经济好转了,人却坏下去。

首先是小红的阿娘。

一边耳朵聋了,一边耳朵正在聋了,脾气随著听力越来越差,时时对著邻里质疑,或许是禾顺祸害她家,拖累她福薄的大儿。听说那脸上有胎记的人,是因为知道自己前世坏事做尽今生要来偿债,不愿投胎,让阎罗王给踢出来的,留下了印记,是个晦气。

接著是小红的大弟。

好吃懒作,又迷上樗蒲,受领的田地荒在那里,人一天到晚在酒垆里赌博。赢钱总是买酒,输钱就摔东西出气,再让禾顺去收拾烂摊子。

或许是诸多烦恼缠扰,禾顺开始信奉昙影法师。

城北有一座空宅,原本属于莫家──就是惠歌三姨娘的夫家。去年秋天租出去,改建一番,成为寺院,题名“心无寺”。

寺主是一位年轻的和尚,法讳昙影。

最初是一位老人,屁.股得痣脱肛。

草医让他在庭院里挖一个坑,丢一条死蛇进去烧,再拿一块木板,上面挖孔,垫在屁.股下坐到坑上。一坐下去人挣扎了半天起不来,下.半.身瘫痪。

一家人哭哭啼啼的时候,听见一片清越的铜铃声,接著闻见一阵馥郁的花香味。一个穿著月白纱衫、纤尘不染的和尚走进来,给了三片鲜白的莲花瓣,一天吃一片。三天之后老人又站起来了。

名声传出去,心无寺开始涌进人潮。

昙影法师每个月的月初开一次讲席,节庆另计。

讲席除了讲经讲法,还有求必应:有病的、无子的、有麻烦的、丢东西的,诸如此类。昙影法师总是给几朵白莲花瓣,多有灵验,又不求回报,随信众布施。

禾顺自从随邻里妇女去过一次斋会,从此不曾缺席。

她为小红家迎进一尊佛像摆在家里,早晚礼拜供养。她的生活依旧,日复一日,耕织炊爨,洒扫浣洗,伴著冷嘲热讽的阿家,不学无术的小郎。她却变得快乐了,时常哼著一些无词的小曲。

这些是小红的小弟告诉她的。就是惠歌看见的那位在草屋上招魂的小儿,叫张弥。

张弥午后来找小红。

小红才知道,禾顺今天早上死了。死得很干净,连□□都不见了。

惠歌听到这里,搔搔头:“既然人都不见了,怎么知道是死了?”

小红说,因为他们一家夜晚都梦见了,鬼卒来抓走禾顺。

小红家就两间房,大门进去一间厅堂,隔壁一间内房,仅用一张磨破的黄烂的蔺席挂在房门口。席面缝隙之大,看过去有点珠帘般若隐若现的情调。房簷外搭著一片木板,席子,一家四口全挤在这里睡觉。

昨天晚上,睡梦朦胧之间,张弥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

那是他接近十年的人生经验中尚未体会过的,像田里烧麦秆时风中飘扬的烟,夹杂著几丝梅李之类的酸酸甜甜的味道。

他睁开眼睛。

房里并不是黑暗的,房门外的厅堂亮著火光。

一阵风吹掀了遮在房门口的席帘。

张弥看见房门外站著一个“人”。相貌恐怖,一张黑脸看不见眼睛,吐著红舌头。头带黑帢,身穿黑衣袴褶,一手拿火炬,一手拿一条赤红的绳索。张弥意识到那应该不是人,是鬼,身上登时一阵寒颤,手脚吓软了,不敢动,也不能动。

那黑鬼对著房里问:罪人陈阿登何.在?

张弥斜眼观察,看见他阿娘、阿嫂、二兄都醒了,却没有人敢说话。

黑鬼手里的赤索突然一甩,打在禾顺身上,大喝:罪人陈阿登在此,还不受缚应报?

火光随即灭了。

乍临的黑暗中,只听见禾顺的哀求:我不是陈阿登,我没有罪过,我是佛弟子,昙影法师可以证明……

张弥想起身,却闻著那古怪的味道昏昏睡去。

等到他再次醒来,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房里已经没有禾顺的人影。禾顺睡著的席上留著她的衣物。

正惊疑未定之际,被外面突如其来的声响吓一跳。原来是开城门的那通震耳欲聋的鼓声。

母子三人细细一对,确定昨晚看见的是一样的场景。

他们一致认为,禾顺是被鬼卒抓到地狱去了。

佛教说,现实世界充满苦难,是人前世的恶行而导致今生的恶报。如果人在这个世界依旧不知悔改,作恶多端,那么生时所行善恶,皆有报应。报应有很多种,因为罪也有很多种,罪报是以一种复杂的、多样的、难以明究的模式运行著。苦难是一种报应,轮回是一种报应,下地狱也是一种报应。

地狱是论断人生时善恶的地方。

一座很大的城,极高,望不见尽头。尤其城墙是黑红色,像锡矿还未冶炼过的颜色,泛著锈斑。这个时候的城墙主要用夯土围成──黄色,都城会再铺上一层砖──红色,还没有出现过一座黑城。

城门有两重。两侧站著鬼卒,黑服黑靴,腰系赤索,监领无数灵魂行列而立,鱼贯而入。

听说先是一个狱官来核对姓名祖籍、生辰年岁,接著拜见地狱的守宰──阎罗王。阎罗王负责决定一条灵魂的去从,因其作何罪孽或行何福善而受何报应。

地狱里面有很多隔间,每一间是不同的惩处,各种的楚毒。里面还有一个小城,叫作“受变形城”,依据罪名来决定变化成何种生灵。例如犯杀罪者,变成蜉蝣,朝生暮死。或者犯劫盗罪者,变成猪羊,受尽屠割。

张家母子昨夜看见的鬼,和传闻中的鬼卒一模一样。

里门开启的时候禾顺已经不见了,如果不是被鬼卒带走,她还能去哪里?鬼卒又会把她带去哪里?自然是地狱。

张弥首先跑去找昙影法师祈请一番,再到薛家来知会小红。

小红说:“昙影法师神通广大,没事的。”

惠歌皱著眉,想点头,又想摇头。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只是默默地看小红将房前的落叶扫进竹箕,倒进土丘里。

小红又说:“元女差不多该吃饭了,我去厨室看看。”

惠歌见小红一脸心平气和,也就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去了后堂。

晚食过后,惠歌在牛栏找到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