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魂(1 / 2)

还魂

孝义巷潘家的夫人是贺梅的好朋友。

潘家有两个女儿同是十多岁的豆蔻年纪,惠银偶尔随阿娘前去串门。大人们聊天,她便同她们玩著丝络戏。

丝络戏是一种手把手接丝络的游戏。一个人将丝络缠在双掌间,另一个人将缠好的丝络挑挑勾勾,成功拉出星星或花朵的图案之后,交到另一个人手里,继续拉新的图案。

游戏中拉扯的不只丝络,还有闲聊。闲聊除了打发时间,更能让人分心。如果有人因此出错打结,少女们就感到特别开心,有种诡计得逞的愉悦。

闲聊总是在谈感情,或感情的希望。

潘家长女说,她真希望能和明家郎君谈感情。这个时候的感情都是先结婚再谈的,先有身分关系才能有心灵关系。意思就是想嫁他,怕被一旁的大人听到,故意说得拗口。

潘家二女学过一点汉人的诗书,替她修饰一番,所谓得婿如君死何恨。

好像没有比较含蓄。潘家二女呵呵笑了两声。

“明家郎君?”惠银问。

“你不知道阿?”二女问。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长女也问。

“我很少出门。”

潘家长女解释:“就是孝敬里那一户明家的大郎,叫作明璘。那张脸阿──”

“天下之至姣。”潘家二女抢著说。

潘家长女把话接回来:“那学问阿──”

“旷世之逸才。”二女唱和似的。

“就是可惜。”

“可惜什么?”

“孤僻。”

“听说他交游寡淡,和城里一些有名的才学年少都没有往来,时常在下午从北门出去。”

“北门外面不是只有水和山吗?一般都从南门出入吧?”惠银问。

“就是。”

“或许是采些樵木芦苇?”

“不知道。他现在出门会用蒲扇遮脸,不容易发现了。”

“怎么有些鬼鬼祟祟的感觉?”

长女摇头:“不,他也是不得已。因为从前出门的时候,经常有人朝他丢鲜花素果。有一次一颗木瓜没丢准,砸在他头上,那次以后,他出门就带扇子了。”

“你知道的真多。”惠银说。

潘家二女贼笑起来:“怎么会不多?那颗木瓜就是她丢的。”

潘家长女正拉著络线,因此走错出口,越拉越乱,不拉了,笑著去追她阿妹的背。“要你多嘴。”

二女一边躲一边嚷嚷:“现在知道害羞也来不及了,木瓜都裂开了。”

惠银想,正常姐妹到了这个年纪,应该是像潘家女儿这样,而不是像惠歌和她那样,不说对象,说鬼故事,不知道男女之事,只知道“快乐的事情”。惠歌在男女关系的认知上成长迟缓,远远不及手脚气力的发展。

天真的有点蠢。

她不知道要如何向惠歌解释,“快乐的事情”不只是摸来摸去而已。一解释或许不显得惠歌天真和蠢,反而显得自己春.心浪荡,不安于室,在这方面居然比姐姐还懂得多。

况且贺梅痛恨奴婢间的私通。倒不是因为什么礼节或男女有别。汉人讲礼,汉人的婚姻讲究媒妁之言,甚至在媒人还没有登门之前知道对方的名字都是应该羞耻的事。鲜卑人不讲礼,他们的婚姻讲究眉来眼去,甚至事后才知道对方的名字都是常有的事。贺梅厌恶家生婢子,在于才智能力无法选择,有种硬塞到手中的强迫感,让她失去挑挑拣拣的快乐,脱手也费事。

阿娘不喜欢,这件事又轮不到她来教,所以惠银不解释,只是试图用嗽声驱赶这个话题。

幸好惠宝没有追根究柢。

惠歌继续说:“苏娥坚持不答应,那亭长生气起来,一戟刺在她肋骨以后,在亭楼后面掘一个大坑,埋藏两人的尸体,烧了车和牛,烧不掉的车肛和牛骨丢进亭东的空井里,把其馀财物藏起来,后来借故解职,将财物偷偷带走了。”

“那亭长好可怕。”惠宝说。

“苏娥对那交州刺史说,她是冤死,却求助无门,大家听说这里闹鬼,都不敢进来住。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胆大的刺史,希望能够洗刷她的冤恨,同时将她的骸骨迁回故里和丈夫合葬。那刺史隔天下楼,果然在亭后挖出两具尸骸,回去某某县某某里验问,确有此事,便把那亭长捉了,枭首示众,以明鬼神。”

惠宝放开惠银的臂膀:“这就是人家说的,生时所行善恶,皆有报应。”

他嫩声嫩气,摇头晃脑地学著和尚那种信誓旦旦的神态。

惠歌说:“佛教确实是这样讲的,但是总有些漏洞令人觉得奇怪。”

“长姐,你不信鬼神阿?”惠宝拿出小孩子的果断替她下结论。

惠歌沉吟:“毕竟我没真的看过嘛,看别人的故事又总是有奇怪的地方。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个鹄奔亭的故事,苏娥和她的侍婢都被杀了,为什么只有苏娥一个人的鬼魂出现呢?奴婢也是人啊,为什么致富的魂魄不见了?”

奴婢也是人啊?惠宝觉得长姐这句话有一点奇怪,一点诡异,像在说牛也用筷子吃饭,狗也盖被子睡觉。他的认知和她的叙述之间有一点差错。但是他还没有立即认知到这点差错的反应能力,便只是顺著长姐的话说:“说不定主人对她不好,变成魂魄就不用待在她身边了。”

惠歌说:“那主人为什么没有报应呢?还有刺史来听她诉说冤屈呢。”

惠宝再次拿出他七岁的果断力:“阿姐,你真不信鬼神喔?”

惠银也说:“哪有你这样的人?爱说又爱挑剔。”

“你这话说得没有道理。爱说跟爱挑剔是两回事,为什么不能同时爱说又爱挑剔呢?就像我喜欢吃饭讨厌洗碗,喜欢新衣讨厌织布,为什么喜欢一件事或一个东西就要喜欢全部呢?”

“……你举的例子就只是你懒散而已。”

惠歌伸出一只食指在惠银面前摇了摇:“我是在讲道理。而且我这不叫挑剔,叫作提出问题。挑剔是没有答案的,我还在寻找答案呢。”

惠银对那只招摇的指头吹了吹,神情像在吹几案上的尘灰。

“神鬼之事,毕竟不容易说分明。就像小红的阿嫂还魂一事,不也让大家惊奇得很?听说里长还特意到张家拜访详问,要把这件事呈报给县长。”惠银说。

惠歌把手收回:“你也听说啦?”

惠宝睁著眼睛:“什么?什么还魂?”

惠歌向惠宝大略讲述一番。

她知道这件事,不是从小红那里听来,而是阿高。阿高是薛家负责买卖的奴仆之一。那天他从市里买布回来,遇见惠歌,知道她爱听,便把在市里听到的热腾腾的传闻和她说了。

两天前的清晨,张弥起床如厕。

掀开房门口的破席帘子,正要走出厅堂,忽然觉得不对劲。

转头一看,蒙昧的昏暗中,有道黑黑的人影。

他吓得贴到墙壁上,听见那人轻声地说:“是我。”

张弥惊疑未定:“阿嫂?”

“对。”那人说:“我回来了。从地狱回来了。”

张弥赶紧点了麻蒸,就著火光细细瞧去,果然是他阿嫂禾顺。白衣散发,跪在厅中供养的佛前,青绿色的胎记云气一样地笼著她半边脸。眉眼低垂,神色平和,仿佛历经沧桑,对这世间别无所求的淡然。

小红的阿娘和大弟也被响声和火光唤醒,来到厅堂听禾顺的经历。

禾顺说,那天晚上,鬼卒用赤索绑住她,恍惚之间,看见一座黑色的大城,墙面隐隐泛著红光。正糊里糊涂的时候,听见一阵凄厉的猪叫,把她吓了一跳。

似乎是从那黑色的城里传来。

尖叫和号哭断续不绝,仿佛天边隐隐的雷声,让城外的“人”非常不安,包括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