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皮裹痴骨
“阿姨。”他唤。
笑容满面。从容行礼。
这就是元顺说他对她很好的原因。
这个时候的妾媵身分低微,大概等同奴婢。魏国为人民定姓族,定出天生的贵贱,婚嫁上也不容混淆,奴.隶不能作皇族的正室,但是可以作妾媵。正室是两个家族连结的枢纽,妾媵是玩物,能够依凭的只有夫主一人的宠爱,一旦失宠,形同奴婢。
妾媵所生之庶孽亦同。在儿孙众多的家庭,庶孽经常不被承认,不被举接,不预人流。
光是奚特真对碧鸡态度恭谨,礼仪周到,已经传为佳话。
人们说他心胸宽厚,仁慈。
碧鸡笑答:“郎君来了。这一位是昙影法师。”
“久仰盛名。”
他和他互行一个佛礼。
“法师对那些什么经书史书都有一点研究,你们可以多多交流。”
言不及义地闲谈片刻,奚特真就告辞了。
又去了阿母房里问候。用过晚食,回到房里。让侍女换下他的衣衫。上榻,将背脊深深陷进朱罗花缬缀金丝隐囊,一手托腮,一手在斑竹凭几上无声推敲。
他总觉得碧鸡不会那么傻,好不容易进他奚家的门,会为了一个心无罣碍的出家人放弃一切?
但是无风不起浪。
阿父出为牧守,数月回家一次,以一个昔日舞伎的心性,过惯觥筹交错的生活,能否安守空闺确实难说。今晚是个探查的机会。若碧鸡和那昙影真有何茍且之事,他握住一个把柄,也是好事。
奚特真无声而笑。意识到一旁侍女惊疑的目光,挥挥手,示意她们熄烛睡了。
入夜。
他忽然睁开眼睛。
很安静。夜色像一幅画,将时间和空间永远框成了一个样子。
他莫名浮出一个念头:阿姨的房里是不是一样安静?
眨眨眼睛,驱赶倦意,正要起身的时候,忽然嗅出那股怪味,从罗帷的那一面渗进这一面。从来没闻过的味道,异常刺鼻。
然后刺心。
心跳变重了,像有只手掌在他胸膛上一下一下地按着。
感觉有点恍惚,因为兴奋导致的那一种。
他立刻掩住口鼻。
这味道不对劲。
然后听见一串笑声。
嘻嘻嘻──
嘻嘻──
赫然发现一道人影站在他床边。比黑夜更黑的影子。
火光亮起。一只白森森的手伸进来,揭开床帷。
揭出一张鬼脸。
乱透的长发,惨白的肌肤。暗红的血渍从那张脸的额际漫过眼角,直淌到嘴边,浸透双.唇。乍看之下彷佛五官支离破碎。
红衣,红裳。
床边似乎有灯烛。火光像一柄细刃,由下而上一点一点地剜着那张脸。
血肉模糊。
第一次感到汉人字义的真切:怵目。像刃尖斫入眼球。
他霎时失去思考和动作的能力。力气退潮似地从四肢散去,掩鼻的手软软垂下。
揭开床帷的那只手缓缓拂上他的脸。极冰凉,像宰治过后的一块生肉。
那只手轻轻撬开他的嘴,倒进一些粉末。
他乖巧地咽下,倒下。
闭上眼睛,尝着那滋味。又辛又苦,又滑又涩,土石般的口感。
笑声再度响起。
嘻嘻嘻──
想到宴会时候伎女刮着他耳际的长长的艳红的指爪,撩.拨地,挑逗地,危险地。钝钝的痛楚从头顶传来,像有人捏一颗梨一样捏他的头。捏得头骨凹陷,脑汁淋漓。
那些终日萦绕的思绪都淌走了:如何更强壮,更有能耐,如何讨好阿父,讨好高肇,如何如何……
胸口和四肢分散了,胸口在南,四肢在北,一热一冷。感觉到汗水湿了背脊。意识也湿糊糊的,像一地迷离柳絮,濡满泠潦春雨,无边无际,不知从何拾掇而起……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看见的是阿娘和阿姐焦心的脸。
烛火点满整间房,十来位侍女也无法给这片亮堂一点阴影。
阿娘絮絮叨叨地说话,不时用手抚摩他脸颊。阿姐适当地补充解释。
才知道他竟从昨夜睡至今夜,一日没醒。
午后请医人来看,说是受了风邪。
奚特真头痛得紧。
先喝了一点热水,吃了几口粥饭,再喝医人开的药。他对于昨夜闻见的怪味和看见的鬼脸只字未提。
阿娘和阿姐叮咛许久,方才离去。他向侍女打听碧鸡和昙影的动静。侍女说,两人一早就上佛寺去了,午后碧鸡一人独自回来,听见奚特真生病的消息,有来房里看望片刻。
他昏昏的,也想不明白。
睡去一日,却还是困得紧。
再度睡下,梦里又闻见那股味道,看见那张鬼脸,听见那阵笑声。
夜复一夜。
月复一月。
他的精神迅速衰弱了,躺着的时间比站着的时间长了许多。
许多人来看他,许多人建议方法。这些方法之中,有名医、名道士、名和尚。
这些人之中,只有昙影说中他的梦魇。
昙影说他被红衣厉鬼缠身。
那是他前世的业障,今生乃受,佛教称为“生报”。
所谓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又所谓事起由于心,报应由于事,故自报以观事,而事可变,举事以责心,则心可反。
前世由于他的祸心酿成坏事,坏事招诸报应。只要今生醒悟,广弘经教,化度众生,如是净法功德,则前恶自灭,后善顿生。
昙影要他跟着他,四处云.游,弘经说法。
如此大事,阿娘不敢作主,去信问阿父。阿父特地回来一趟,看见他的惨状,也只能点头了。
昙影带他离开洛阳,首先到冀州勃海郡阜城县,参加了几次斋讲。
这个时候的僧人普遍穿黑衣,除非另得恩宠或特别穷苦。斋会里的僧人却穿白衣和灰衣,白衣少,灰衣多。显然有区分阶级的意思。依他观察,着白衣的皆是讲者,包括昙影。
与会者除了僧尼、善男信女,还有不少士人。如勃海蓨县人李归伯,其从兄李叔宝为太常丞,从弟为国子博士。如勃海封范,其族兄封厚为散骑常侍。
斋讲的内容也冷僻。佛教流播至今,发展出许多教义,除了广为人知的天堂地狱、因果报应,还分成讲究恪守戒律的、讲究写经说法的、讲究冥思顿悟的。
昙影的斋会讲究布施。
按《佛说法灭尽经》所云,佛预言佛法会有灭绝的一天,像油灯熄灭一样,世界从此只有黑暗。
黑暗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狂风暴雨,草木不生。人心腐.败,邪道横行。
直到亿万年以后,弥.勒下世为佛。从此天下泰平,五谷滋茂,人人福寿,众生得.度。故在弥.勒下世之前,要先储备财货,入守山福德之地,等待新佛出世。
每回斋讲结束,信众留下的谷粮、布帛、衣履、烛油、纸笔堆积在长榻上,累累如山。
尤其是昙影主持的时候,各种奇技令人叹为观止。
昙影的手可以翻出莲花、木瓜、金钵、铜镜,然后让这些东西凌空漂浮。
无中生有奚特真还可以接受,许多杂技都有这一项表演。腾空就诡异了,百思不得其解。
这就是昙影给他的感觉,处处疑惑,难以捉摸。
他问过昙影,如果佛的预言为真,那么现在是什么阶段呢?
是佛法即将灭亡之前那一段特别光明的盛世?还是佛法已灭绝的末世?
昙影回答:“你觉得呢?”
他看着那张棱角分明的清臞的脸渐渐笑开来。薄薄的唇角拉出弯刀的形状。露出齐整的牙齿。露出右边缺牙所致的窟窿。一个醒目的难测的黑洞。
他也笑。
笑是他的习惯。他的习惯是隐瞒自己的情绪,视情况而表现。
一如此时此刻,隐瞒自己的疑惧,表现无知的近乎愚蠢的友善。他提出的问题是个陷阱,如果昙影的回答倾向现在是末世,就能落实他的判断──这群人另有图谋。
所以谈论中充满旧魔和新佛。所以需要那么多的财货和物资。
他始终不相信昙影,即使他梦见厉鬼的次数确实减少了,即使昙影从没让他抓到什么话柄或破绽。他对于离开洛阳感到不安,隐隐觉得这是碧鸡和昙影的诡计,挟持他,甚至可能加害他。
尤其昙影可能有图谋。最坏的图谋是“作贼”。
这个时候说人“作偷”,可以理解成作小偷,但是“作贼”不是作盗贼,专指谋反。
魏国境内有许多种族,种族之间有许多矛盾。胡人和华人有矛盾,胡人和胡人有矛盾,甚至鲜卑人自己也有矛盾。大家都知道,作贼是人主心中最大的忌讳,也是最重的罪,可是反逆的人还是前仆后继,绵绵不息,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反。
他跟着昙影出双入对,将来如果出事,势必受其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