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类(1 / 2)

同类

夜晚像只饿极的兽吃尽所有颜色。

密密的枝枒像黑压压的人影在张牙舞爪。

惠歌不敢转身,即使背对敌人很不聪明。

不转身她也知道背后说话的人是谁。那绵软的嗓音和徐缓的音调太难忘。

手脚微微酸麻。身体告诉灵魂不能动,灵魂告诉身体不敢动。

她拼命思考如何应付眼前的状况,脑袋里却只是乱糟糟的没头没尾的思绪在游窜。

背后又传来昙影的声音:“为什么从屋里跑出来呢?敝处晚宴不合胃口?”

她拼命摇头。

身后一片安静,只有一丝呜呜的风声。她有些狐疑,眼珠蹑到边缘查探。

一霎时看见昙影晃到井的另一边,和她面对面。

这世上竟然有人能比鬼还吓人。

头顶上的月亮似乎露了面,昙影在黑暗中半隐半现。她能看见那张清臞的脸上裂开笑容,露出右边那个因为缺牙导致的缺口。比夜更黑的一个洞,黑得无穷无尽。

昙影用那个灿烂得可怕的笑容说:“原来是你呀。”

她还是拼命摇头。

摇到一半才意识到自己在否认,否认的前提是有一个被否认的事实,那事实就是那句“原来”。这一摇岂不表示她知道他的“原来”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记得她。原来她也记得他。

惠歌的头不动了,换眼球左右慌慌地摆荡。

昙影笑出声音,说:“你跑出来是因为讨厌小屋里的……”寻思一个合适的说词:“招待?”

“……”

“你似乎对我有所误会呢。”昙影带着微笑说:“你觉得我在做坏事?”

“……不像什么好事。”

惠歌终于说出话来,而且一出口就表达自己站在反对他的立场。她知道应该要假装笃信,蒙混过去,但是她没办法。

“你觉得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昙影问:“有个屠夫天天打他妻子。打断两颗牙齿,打瘸一条腿。妻子只是忍耐。直到有一天,屠夫喝醉酒,将她往死里打,她十三岁的儿子跟她丈夫拼命。丈夫没了,儿子作的。三千之罪,莫大于不孝。你觉得这个害父救母的儿子是孝还是不孝呢?是作了好事还是坏事呢?”

“……”

“你觉得那小屋里的人们在发疯?里面有个农人,父母早亡,兄嫂天天使唤他工作,却让他饥寒交迫,年过三十娶不到新妇。还有个女子被父母卖给一个八十岁的老翁为妻,新婚之夜老翁断气。老翁死了她的肚子大了,老翁的弟妹将她撵出家门。更不用说剩下的人,许多没日没夜耕种织纫,只为一日温饱。那些人知道进小屋会发生什么事情,还是一次一次来了。贵族可以快乐,小老百姓当然也可以快乐。一切众生平等阿。”

“……但是你骗人!那些神通是你设计好的吧?那些鬼也是人。”

惠歌想起自己、奚特真以及大小宛等人作的恶梦,梦中所谓“报应”的恶鬼。

“对。”昙影坦然:“因为信仰需要奇迹。孩子出生的时候难道是自己养大自己的吗?不是,孩子只知道啼哭,全靠阿母喂养。喂奶饮奶,喂毒饮毒。奇迹能使人视佛如母,明白佛与众生同悲同苦,所以下生创造净土。《论语》亦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只要能够引导人们前往美好的地方,方式和内容是什么,一点也不重要。为什么孔子也赞成的方式,你却反对呢?”

惠歌想来想去,想不出如何辩驳,甚至觉得昙影的话很有道理。只好把从前的疑惑也拿出来:“那……那你以前抓那些孩子作什么?”

“那些孩子有成为中人的潜能。我是在帮他们。对了,你也有呢。”

“为什么要帮他们?为什么他们一定要当中人?”

“为什么呢?”

他如此低语,朝她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上。

她看看那只细瘦的手,再看看那张莫测的脸。

昙影只是沉默专注。

再看向那只手的时候,手心袅袅汩出一道轻烟,若有似无,像夜色在暗暗涌动。轻烟盘旋而上,倏忽散去。接着涌出许多烟,形状从细细一条变成圆圆的盘子形状。

烟盘腾起,霎时飞散。

然后冒出一颗手掌大的烟球,一跃而起,朝她脸上扑来!

惠歌闭眼扭头。脸上微风轻拂。再睁开眼睛,眼前一片袅袅残烟。

紧跟着咽喉传来一阵灼痛。

昙影站在她身边,用二只指头捏住她的喉咙,像捏一条小虫。

那二只手指异常地热,不像人的手,像炉上正煎熬的铁铛。

昙影柔声说:“我是要解救他们的痛苦,如果他们成为中人的话。”他盯着她片刻,才说:“你也是。你分明是我的同类,却站在我的对面。总有一天,你会站到我身边。”

惠歌感到自己咽喉细微的鼓动,在那二只手指之间庞然起来,沉重下去,像一条累极的马越来越艰难的步伐。她知道咽喉的鼓动连着胸口的心跳,心跳得厉害,似乎下一刻就会从胸膛跃上咽喉,再跃进昙影手心之中,一捏而破。

这是她第二次意识到死亡的可能。

二次都源于同一个人。

莫名想到奚特真那一位暴毙的家仆。

她看着上方那一双细狭如刃的眼睛,针尖似的小瞳子在黑暗中寒芒烁烁。

她想问:那个暴毙的家仆是你害的吗?

但是没有。没问不是因为这样会曝露她和奚特真的关系,而是因为她的牙齿在瑟瑟打颤,一开口只怕一个字会变成很多字。

目光移到歪在井边的小白。

昙影如果害她,是不是也会害小白?如何才能救他?

惠歌没看见昙影随着她的视线也去看地上的人,只觉得脖颈忽然松了,眼前空无一人。昙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当你能够理解的时候,随时可以来找我。既然你现在不能理解,出口在那边,想走自便。”

惠歌完全没想到昙影会放人,以至于她动也不动。只拿眼睛看看昙影手指方向,再看看昙影的背影。

昙影侧过半边脸问:“那位郎君是你带出来的吧?为何晕厥?太兴奋?”

提到小白,她一下子反应过来,急急反驳:“小白只是醉了。”

“看来你很懂他。”

“一定比你懂他。”

昙影耸耸肩,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人往坞堡大门方向走去了。

惠歌紧紧盯着那背影,疑惑他为什么不是“咻”一下地不见人影,而是慢悠悠地走开。直到看见他和门边的人说话,才知道是要让她看见他已经交代放行。她背起小白,也往大门走去。

门边燃着两束荻炬,守着四个和尚。昙影已经不见了。

和尚果然直接开门让她出去。

门那边是有点点火光的坞堡,这边则是阴森森、暗幽幽的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