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婿(1 / 2)

打婿

惠歌要参加的是盼盼的婚礼。

更准确地说是迎娶。

这个时候女子出嫁,会另外用青布幔搭一间屋子,叫作青庐。

听说鲜卑人在草原上生活的时候就住这种庐帐,因为简易方便,汉人在战乱时期也搭这种庐帐,在里面生活起居。战乱延续许久,久到在里面娶妻生子。从前的权宜之计如今成为一种象征。旁人看见青庐,都知道这户人家要嫁女儿。

三姨娘以门边的青檀为中心,往外铺张绿锦和碧绫。

遇墙贴墙,遇檐贴檐。遇到空地才钉木架,张红绳,铺帐幔。

从巷口就能望见莫家这一座偌大的青庐,巍巍如殿堂。

走进青庐,只见午后灿灿的阳光从枝叶间筛落,像亮堂堂的金环铺了一地。左右陈设嫁奁,最多的是衣物,十来个漆箱漆笥,齐齐整整摆着衣衫、裙袴、裲裆、蔽膝、手巾、袜履、枕被、斗帐。颜色鲜妍,质地各式各样,有薄如水雾的纱縠,也有坚如铠甲的织绣。

其次是日常用具,有案几、凭几、盥盘、唾壶、烛台、釜、甑、锅、铛、碗、盘、尊、壶等等。材质非金即银,雕工细得瞎人眼睛。

最复杂的是一对鎏金熏炉。

炉底蔓生莲花,盘旋的姿态像飞草也像飞龙。刻着水滴纹路的金片形似笋叶,一层一层尖上去。每一层的景色各异其趣。下层是两个荷锄提酒的田父,中层是两个捉扇持佩的玉女,上层飞着两只鹤,顶端嵌一颗玛瑙色的宝珠。细细的金丝缠成云气,这里飘飘,那里飘飘,将一座金炉飘成一座仙山。

嫁奁摆在两侧,中间通道的尽头摆着一座镂花紫檀屏风。

绕过屏风就看见盼盼,已经穿戴齐整,垂足坐在榻边。

惠歌首先被那一头发髻吓一跳。

结构千回百转,分量丰硕惊人,插着金花、金叶、金蝴蝶,花叶之间结着累累的珍珠、翡翠、玳瑁、蓝宝石、绿松石。正中一只金鸟,用金丝朝上串起薄薄的金叶子作尾巴。

听说这种尾巴比身体长很多的鸟叫凤凰,这种壮丽的发髻叫假髻。

“假”的意思就是不是自己的,用他人的头发在竹笼上编排好,再安置到自己头上。看上去就会像盼盼这般,头顶一座玲珑宝塔,两只手撑在榻边像支架。

盼盼身上穿着朱红衣裙,胸前绣一朵并蒂莲。右边的莲花是金色的,左边是白红参差。腰下扎一段紫锦,边缘裁成一片一片长长的三角形,像一朵倒生的莲花。裙摆也缘一大片紫锦,五彩对称的绣样有点像蝴蝶,也有点像狮脸。

盼盼看见人来,若是长辈就唤一声,不是的话只用眼神扫扫,抿抿嘴角。

也没人介意,反正有三姨娘在热烈款待。

盼盼坐榻左右各有两张连榻,榻上各有五六个高足褐釉瓷盘。盘里有白饧,颜色近乎透明,显然是用极细美的米煮成。也有叠成小山的细环饼,形状像手镯,颜色像金子。还有比拳头小一点的紫枣,比弹丸大一点的樱桃,看起来像橘子闻起来像柚子的果物。

右边的榻上有一个三足盆形红漆酒尊和酒杓,是给妇女的。左边没有酒尊,只有水壶,是给闺女的。这个时候进青庐的宾客只有女眷。

惠歌和惠银坐到左边的榻上。

榻上的人大致围成两个圆。其中一个圆有潘家二个聒噪的女儿、大姨娘的女儿令萱,和三舅父的女儿思奴。另外一个圆则是盼盼的同堂妹,四五个围在一起交头接耳。惠歌姐妹自然而然坐在潘家姐妹那一边。

一阵招呼过后,潘家长女说:“盼盼真是好福气,有情人终成眷属。”

“得婿如君死何恨?”潘家二女摇头晃脑。

“听说刘郎对盼盼很好,只要有节日都来与她相会。”令萱说。

“我也听盼盼这样说过,刘郎把她放在心尖上。”思奴说。

少女们说着从盼盼那里听来的刘郎事迹,那些事迹惠银听过许多次,连应和都有些懒怠。眼神落到瓷盘上,想着要先吃哪个的时候,忽然发现身旁的惠歌居然听得专注,对那些果饼丝毫未动。

她低声问:“阿姐,你怎么了?”

惠歌回过神,看看她,反问:“我怎么了?”

“你没吃东西。”

“噢……我想知道一个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会作些什么事情。”

惠银睁着眼睛,比瓷盘里的樱桃还大一些。

惠歌也睁着眼睛:“你怎么了?都不眨眼睛。”

惠银看看那边的贺梅,低声问:“你有喜欢的对象了?”

惠歌眼神晃了晃,点点头。

这不是她第一次观人新婚,却是第一次感受到婚姻的内涵。

从前只知道这一天要穿正式的精洁的衣裙,能吃就吃,能玩就玩,新郎新妇从此一块过生活,如此而已。实际上有更重大的事情,那就是婚姻所要约束的事情,也是婚姻所以为“人伦之始”的原因。她开始思索自己婚姻的对象。

如果要她和另外一个人相互偎依,那个人一定是小白。

想到小白,胸口就一阵异样的酸软。

惠银惊疑不定,没想到她四肢发达的阿姐忽然对感情也发达了。

她想了想,若有所悟:“难道是那一位奚郎?”

惠歌横她一眼:“才不是。”

惠银看看她,不知道要不要追根究柢问下去的时候,听见惠歌说:

“……反正有那么一个人就是了。”

惠银有些意外,阿姐这是羞于启齿吗?

另一边的思奴倾身过来,那姿势是要参与她们谈话的样子。

不好再谈这个话题了。惠银只好对思奴笑一下,看向潘家姐妹。

“……盼盼真是令人羡慕!”潘家长女如此感叹。

二女轻轻推她肩膀,笑说:“你羡慕什么?你也有李郎在等你呢!”

惠银惊问:“你也要嫁人了?”

长女双手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缩缩肩膀,且笑且说:“对呀,聘礼已经收下了。”

“哪一家的郎君如此福气?”

二女抢着说:“那个人是我阿父的一个僚佐,叫张逵。听说很有才气,眨一下眼睛就作成一首诗,眨二下就作成一篇赋。”

长女将手收到腿缝间,笑意全在脸颊浅浅的皱褶里。她说:“才学有是有,但是容貌不怎么样。脸长得方方的,像一个大斗。”

二女说:“不然你再去追玉人?”

说到玉人,惠银忍不住看向惠歌。惠歌一脸专注地听着。

“怎么行呢?聘礼都收了。”长女用她系腰的黄绸垂带缠着食指,“而且他个性很好,我怎么样取笑他都不跟我生气,还会和我一起说些胡话,逗我开心。”

“那还是别选玉人。看那玉人总是一脸冷冰冰的样子,和他结婚你可能会冻死。”

“对阿!而且听说他阿爷很早就没了,阿娘以前在东市卖草席,好生活。”

“确实,和我们家差太远了。”

“他有说要娶你了吗?”

潘家姐妹听到这句话都愣了。

一旁的惠银、令萱、思奴三双眼睛齐齐刷向惠歌。

她们都听出那句话里的脾气和敌意,也在惠歌的脸色得到验证。

惠歌一脸阴森森:“为什么说得一副你要嫁他就娶的样子?”

潘家长女张着嘴,像要作呕。二女抿着嘴,像刚刚吞了只青蝇。

姐妹俩都被惠歌的敌意吓一跳。

她们换换眼色,也不应声,喝水的喝水,吃饼的吃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