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礼的居然是同一个人。
原来因为贺梅去信提及,薛盛在友人的筵席间特别留意结识,相谈甚欢。二瓶骑驴酒是对方送别的礼物。
爷娘进房谈话。惠歌躲在窗下偷听。
才知道阿娘中意的是奚特真。阿爷对他的评价也不错,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只是未曾见过对方家长,交情也浅,尚难论及婚姻之事。阿娘将明璘的事情说了。阿爷问一问,认为既然对方出身书香世家,距离又近,若能彼此结亲,交游往来,或许对惠宝的文学有所帮助。
汉人从晋朝以来,人分士庶,官分清浊。所谓的清官,和高门甲族一样,是一种观念。士流选官讲究清要,清闲的清,重要的要,积年累月,便在特定官位形成惯例和垄断。这些官位多是文官,因此形成文清武浊。
魏国的姓族是法定,清官也是法定,法定的文清武浊。有些清官如御史,选官不仅讲究门资,还会要求对策。阿爷认为,一来惠宝体弱,二来天下承平,如果能够精通文章诗书,将来出州入省,历任清资,也算不愧家门了。
阿娘说,对方早孤,门单户穷,只怕到时候不但没有帮助,还会拖累娘家。
阿爷说,他家有才名,我家有钱财,这是鱼帮水,水帮鱼。
阿娘冷笑,水帮鱼说的不错,鱼离水不能活。鱼帮水在哪里?替水搅和搅和?热闹热闹?
二人争执一阵,没有结论。
阿爷提议,不然问问女儿的意见?
阿娘没有反对,却又谈起奚特真。阿爷说,奚特真看惯洛阳美女,只怕看不上自家女儿,拒绝了这一桩,也不一定有那一桩,倒叫女儿平白蹉跎了。
惠歌听到这里,悄悄走开。走到城外,走进田庐。
老花坐在板榻上,二只脚曲起,一横一竖。竖起的膝头上搁着左手,持一张黄麻纸,将纸的一端向后卷起固定。右手拿一只细细的笔。旁边的短竹案上有圆圆的石砚,砚中墨色杳然。
老花擡眼,见她进来,将竖起的腿摊平盘起。
惠歌站在榻前问:“你在写信阿?”
“算吧。”
“给谁阿?”
“给你。”
惠歌看看老花,看看他手里蜷曲的黄纸。有些恍然:“你要离开了吗?”
她偶尔会想到这个问题。老花为什么要在她家作荫客?以他的才能不要说自给自足,或许还能成为一方富商大贾。这个时候可以向官府领地耕种,还会自卖为客的人,不是急需用钱,就是逃犯。老花在薛家一待经年,要的酬劳不多,看来不是前者。逃犯的话,总觉得不像。倒不是说老花不像会犯罪的样子,而是不像会逃跑的样子。何况老花是中人,咻一下就不见了,何必躲到她家?
她知道问是问不出来的,老花很少谈他自己。也隐隐觉得老花迟早要离开。
老花看看她,嘴角有笑意:“终于有点机灵了。”
老花第一次称赞她,她却高兴不起来,也笑不出来。睁着眼睛问:“你要去哪里?”
老花眼神落回纸上。不答反问:“怎么跑出来了?”
惠歌眨眨眼睛,忽而低下头,背过身,泪水哗哗滑落脸颊。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明明知道老花迟早会离开。
就算老花不离开,她也要嫁人,不可能永远陪在她身边。
那种心思和身体分离的感觉又来了。
她不去擦眼泪,根据经验或许等一下还会再流出来,也怕老花发现。她吸吸鼻子,闷声说:“小白阿娘来说亲了。”
老花只是写字。一会才把纸笔搁下,双手抱胸看着惠歌的背影。
“阿爷说好。阿娘说不好。可能会再来问我。”
“你想怎么说?”
“我不知道。”
“为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是为什么之前想嫁他,现在变成不知道。
惠歌用袖子抹抹悬在下颔的泪珠,又转过身来:“我怕我会后悔。”
“人总是会后悔的。”
“……只是看我要现在后悔还是未来后悔吗?”
老花笑了笑。似乎心情很好。
惠歌这时候才发现老花唇边的纹路积着炭灰。那张黑脸平常总是脏兮兮的,黏着土泥和草屑。忽然察觉那似乎是一种伪装。她想把那张脸擦干净,看看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可惜她打不过他。
老花说:“人生是一枝蜡烛,不是一卷书。”
惠歌听不懂。蜡烛用了会消失,书不会?还是蜡烛比书贵?要珍惜?
她又问:“你要去哪里?”
果然不死心。老花想一想,说出二个字:“九泉。”
“酒泉?”好像听过这个地方,她想。“听起来很好喝。”
老花不置可否。跟前的黄纸无风自动,缓缓滑至惠歌前方的榻上。
惠歌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着:
月起墙楼
当空风满袖
手撚揉冶弄雨
寒澈复淹流
青苔砌
荧火升
啾啾促织鸣兮
夜何长
君行断人肠
夜长入霄空
心伤减人年
老花说,这是某位中人留下的诗,与气形于外的历程有关。给她参考。
又说了一些有关中人的事情。她才知道原来那条叫“瓜花”的黄狗,以及叫“墨花”的老鼠,是在喂养中混以清气熏陶出来的“中物”,能与主人心气相通。
惠歌兴致勃勃。可惜老花说,中物耗气耗时,不宜躁进。
这就是她和师傅最后一次说话。终究没有道谢,怕听见自己哽咽。
她隐隐觉得,最初的时候,老花是故意的。引她注意,教她东西。
后来老花悄悄走了。
牛栏里的牛和田庐里的农具还是静静躺着,不增不减,丝毫未变。
她的童年也悄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