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鼠(2 / 2)

“人回来了!”

“银筝回来了!”

银筝慌慌张张奔进来,“咚”的一声跪倒在淑光跟前。

淑光手一撩,青白间色裙底蹿出一只银花紫丝翘头履,落在银筝胸口。

银筝便塌了下去。

淑光叫骂着:“烂门狗贱家鸡,死去了哪里?”

银筝一手摀胸,一手撑直身体。既喘又痛,一时却说不上话来。

淑光本来就一腔怒火,见银筝不回话,又添上数脚。

“说呀!你还不说?还跟我打哑谜是吗?”

银筝呜呜哭起来。鼻喉涌起一阵腥气,忍不住,一口血吐在地砖上。

郎子听见喧闹,又开始在李夫人怀里躁动呜咽。

正乱着,门边又有人喊:“瑶瑟回来了。”

瑶瑟心神不定地走进来。一眼看见这边地上的银筝和鲜血,便远远地在屏风旁边跪下。脸碰在地砖上,双手抱头,奉出一条脊梁骨。

淑光在银筝身上发泄一番,也没过去打她。一面按着钗髻看看散了没有,一面问:“瑶瑟你说,我让你们好生看顾郎子,为什么你们全都不见了?”

瑶瑟依旧埋着头,闷声答复:“一开始是郎子有粪秽,鸾笙换了下来,说积在房里不好,要拿出去洗,就没见回来。后来乳母喂奶的时候,郎子数度吐奶。乳母说,今日有客,可能是外气有所冲撞,牛马鬼神什么的粗暴恶气。她有一纸汤方可治,就说要去厨室煎汤。我在房里照料郎子许久,忽然腹痛难耐,急欲如厕,只好叫银筝仔细看着,我一下子就回来。”

银筝清过喉咙,缓过气来,扭头驳斥:“你哪里是去如厕!分明是见缝就钻,去和厨人马宗庆私会!哪一次不是这样?一个一个好不要脸的东西,争先抢后地躲懒,出了事情,责任就全推到我头上,我才是真的腹痛要去如厕!出去也是火烧火燎地赶回来,连屁股里的屎都没擦!”

银筝满腔委屈苦痛,气极败坏,口不择言,滔滔地全都宣泄出来。

瑶瑟倏地直起身,嗔目竖眉:“我没有!谁去私会了?你才去私会了。”

二人都亟欲推诿责任,一时骂骂咧咧,争执不休。

忽然门口有人喊:“老夫人过来了。快让一让,让一让。”

两个婢女擡着黑檀木桃枝簟板舆进来。

惠歌、淑光、李夫人、小珠以及地上的银筝、瑶瑟各自挪了挪,让那板舆直就木围屏大床,看着翠华从舆上慢条斯理地挪动到床上。

房内原本就不透气,人一多,气味愈发沉滞浓重,令人发昏。

郎子的呜咽也细了,瞇着眼,昏昏欲睡的模样。

翠华一面挪动,一面埋怨:“你这屋子怎么回事?怕风邪也不是把整间屋子罩着,也要看吹哪一面的风,开哪一面窗呀。”

浊浊的嗓音,像随时会咳出一口痰。

翠华随着年岁改变的还有心态。从前仗着青春,粗服乱头,不掩容色。如今青春不在,处处是老态,愈发仰赖脂泽粉黛。

松烟墨的长眉,猪肝红的口脂。傅粉的皱纹像乳白的涟漪,在眼下嘴角不住地荡开。

轮廓还是玲珑的,然而这样涂涂抹抹,便有种与时光顽抗的惨酷之感。不笑的时候可怜,笑的时候可怕。

也去买了头发,作了假髻。松蓬蓬挽在脑后,插着鎏金镂空花胜,缀着玛瑙,蚌贝,珍珠。

翠华在石青锦衾上坐定了。伸出戴着青金石连珠纹银指环的食指,指点着:“后边西面的窗帷给我收了。”

银筝和瑶瑟早已退得远远的,两个人都不愿意上前拉近与淑光之间的距离,听见这话只是跪在地上延挨着。小珠不是这房里的人,站在惠歌身后也没动作。最后还是翠华的侍婢搁下板舆,同去卷了帘子。

窗棂将阳光裁成一段一段,斜斜展在床边层层的箱笥和红罗斗帐上。

轻薄的罗帐有些雾腾腾的。没有感觉到风,看着却像动了动。

昏昏的光辉中飞舞着细细的尘埃──熠熠的金屑。

翠华扫视一周,说:“我腿中不堪,沈阴重疼不可言。你们也不怜悯我这个衰残老妪,都在吵嚷些什么?”

淑光扑到床前,呜咽着说:“阿家,多亏你来了,否则恐怕再也见不到孙孙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翠华问。

“这个女的趁着我房里无人,偷偷跑进来,想要摀死他。”手指惠歌。

“你看见了?”翠华又问。

“我看见了。她一看见我来,才赶紧停手。还谎称是看见有猫进来我房间,担忧孙孙的安危才进来的。孙孙给弄得几乎哭断了气。”

翠华叹口气,对李夫人说:“胡人正自难与言。狼心狗肺,真禽兽尔。”

淑光哭道:“今日孙孙幸免于难,谁知来日如何?与之一日共居,就是一日居处不安,养虎为患。这种日子,愍悴深至,何可为心?”

为心,忍耐的意思。何可为心,如何忍耐的意思。

李夫人虽不知女儿所言真假,但见情势甚好,便帮腔着说:“大妇独守空闺多年,见着别人夫妻恩爱,又有螽斯麟趾之庆,有些别的不好的心思,也是情有可原。只是这样下去终究不是办法,还是分门析户才能安贴。我书念得少,也知道防患于未然的道理。老夫人这样圣明,也觉得如此这般才能两全其美吧?”

墙边箱笥上的阳光悄悄变了形状,像金块鼓铸成了矛??,一支一支横伸进来。尘封的暗金色的利器。

红罗斗帐的半面也映得分外鲜焕,像日暮的红霞。

翠华转着指上的银指环。她的手指枯细,指环松松套着而已。

“分门析户,传了出去,别人会怎么说我们明家?”

淑光又指向惠歌:“阿家,这女人迟早有一天会害死孙孙的!”

这时惠歌终于转过脸,擡着的下颏指向淑光。

她缓缓走近,说:“你说,你看见我想要摀死你儿子?”

“对!我看……”

淑光扭过脸,方才张口,话音未歇,峨峨的发髻倏地崩塌。

长发如瀑,泻了一身。

随即一声重响,像一支激箭射中耳边的实木鹄的。

淑光先看见地上银筝和瑶瑟呆傻的脸,才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向身后。

床边叠着的木箱苇笥,有大有小。其中一个赭红大箱上放着一黑木小箱。

一只硕大的老鼠给一支珍珠钗钉在那里。

靠近眼睛的位置。钗身几乎全没进去。

刹那间就入了轮回,一点挣扎也不剩。

长长的身体,长长的尾巴,垂在箱上。

迎着窗外朗润的阳光,灰不溜丢的鼠皮像虎皮一般黄澄澄的,上面呈着一颗硕大的珍珠。

阳光鎏在白晃晃的珠面上,光艳夺目。

下方一道淋淋漓漓的血流,一箱一箱淌下来。靡靡迟迟,像一条无尽的时间的长河。

惠歌说:“以前有个文人说得好,‘人咸知修其容,莫知饰其性。’君子养心,莫善于诚。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语,不离走兽。一个人说话,马鹿颠倒,和这些禽兽又有什么差别?我确实是看见一只黑猫进了你房里,听见孩子的哭声才进来察看。我就疑惑一只老畜生怎么敢明目张胆地侵门踏户,原来是给一只贼鼠子引进来的。我才短力微,不能让猫回来,好歹能留下老鼠。”

淑光顶上的主钗被摘了,髻中小钗还留着几支,残缺的发髻像断垣一样悬在那里。

不是全然散着发,更有一种乱糟糟的狼狈样。涂脂抹粉的脸透着青色,像阴影下的泥塑。

她听出惠歌的讽刺,惊骇很快被愤怒掩盖。

本来就是油煎火辣的性子,又意识到众目睽睽,自己的样子很丢人。

她调转头来,正要反唇相讥,突然给人将她的脸打回原来的方向。

啪!

空中迸出的那爽脆的声响,彷佛是条鞭子打出来的。

淑光半边脸都红了,人摇摇晃晃。抹着胭脂的地方更是深浓,看上去斑斑的。

她直起腰,颤声说:“你……你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