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魔
午后,盼盼将廷芳单独唤至池畔。
刘峻已经出门了。听说只是回来换身衣裳,拿几样贴身物事,连小姑也没能说上话。桃符吃完奶,正在歇午觉。廷芳听见传唤,确认孩子睡熟了才出来。
盼盼站在白桐树下,上方是壮丽的千层百丈的桐花。阳光辉映,花瓣的边缘是透白色,中间是暗紫色,荧荧的飘摇的样子,像异色的焰火,熊熊烧了一树。
花开得这么骁悍,再美也令人胆寒。
六个从婢远远地齐齐地站在一旁,像贵族用以自蔽的丝绫步障。
看样子盼盼是要和她单独谈话。廷芳想。
她们之间除了桃符,还有什么好谈的呢?莫非是要传些偏方让桃符戒奶?其实偏方她也知道几个,只是多少有些折磨孩子,狠不下心。
廷芳两手绞着白罗袖子,局促地走过去。轻轻喊一声:“夫人。”
盼盼站在那里,看着脚下湿青的草地。草地前偃蹇的石子。石子前潋滟的池水。池水中鱼群窜起的水花。
听见话声,她转过身,笑了笑:“你来了。你在我家待了多久时日了?”
“快两年了。”
“时间过得真快。”盼盼闲闲地说:“你和刚来的时候也不太一样,胖了不少。”
一阵微风拂过,池畔柳枝袅娜,像手招,像袖摇。
几朵桐花翩翩而落。
风和日暖,垂杨落花,很是闲逸舒适。廷芳略略放松下来,笑答:“因为入府之后吃了很多东西。刘郎经常送吃食过来,要我多吃一些,说饿着我就是饿着桃符。”
“刘郎经常给你送东西吃?”
“是呀,甚至一日数次。”
“他都送些什么?”
“我想想……”廷芳沉吟,“最多的就是猪蹄了,因为可以产乳。吃过的有猪蹄酸羹、茅苞肴蹄、蓪草蒸猪蹄之类的,其他还有豉粥、獐臛、鸭子饼、羊肠糁、酱烧鲤鱼头等等。我让刘郎别再送了,吃不完,衣裳也要穿不下了。他又让人来给我作新衣,更加瘦不下去了。”
廷芳叹息似地发出一声轻笑。
盼盼一面听,一面回想,忽然发现刘峻从来没送过她东西,哪怕只是极寻常的手巾或枣果。他给她的只有数不清的承诺,像那水面上浮着的泡泡,大大小小,一个笼着一个,最后悄无声息地破灭。
她看着池面,眼神漫无边际。悠悠地说:“他对你真好。”
“都是为了桃符。”
“你知道吗?我给了他很多东西。你现在看到的所有的一切,包括你已经吃下去的,都是我给的。他是靠我过活,你也是。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我?”
盼盼转过头来,眼神恶狠狠的,像护食的狂犬。
廷芳给那眼神吓一跳,后退一步:“……什么?夫人……你在说什么?”
“你们为什么要私通?”
“私通?”廷芳给这罪名劈得瞠目结舌,“没、没有阿……不是的……”
盼盼突地一手伸过来,捉住廷芳的臂膀。使足了劲,将人往前掼去,就像往昔掼那些琉璃碗或玛瑙钟一样。再伸脚朝她的腹部一踢。
廷芳给盼盼这样一拽一踢,又给池畔的石子绊一下,人便“哗啦”一声摔进池里。她不谙水性,奋力挥舞双手,挣扎着想要上岸。上面却有一股力量,劈头盖脑地镇压下来。
盼盼一手扶着柳树,一手蹇裳,一脚拼命往水里踹着。
那一头丰华的长发散开来,彷佛无穷无尽。眼前的一池水都黑了。
盼盼既愤怒又害怕。觉得自己奋力踩踏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恐怖的纠缠不休的怪物。她不能让怪物爬上来。
四周没有一点人声,只有淅沥的水声,和她头顶琳琅的金步摇,叮咚作响。
这座步摇底部是一个小巧的鹿首,用蓝宝石作眼睛。金丝掐成二只角,左右各四根杈枒,杈端勾着薄薄的金叶。二只角中间抽出细枝,穿着六瓣金花。花蕊镶珍珠,花瓣嵌红宝石,边缘焊满金粟粒。左右的金叶子摇曳着明晃晃的光,中心有红辉在霍霍地转。随着晃动愈发厉害,那一片辉煌的光彩上下飞掠,像满天的星辰纷纷颠坠。
波澜渐渐平息。碧绿的池水一片黑,又一片红。
水中隐隐飘着青白的罗衣,深碧的背带裙,像萋萋的藻荇。
两只黑丝履浮上来,又荡走了。
盼盼将鬓边落下的发丝搦至耳后,扶正步摇,掸了掸衣裳上面的水渍。
湿了一大片,自然是干不了的,聊表对那种泞溺的感觉的厌恶。
绣履和罗袜也浸满水。寒意从脚底层层叠叠裹上来,像赤脚踏进积雪。
盼盼转过身,让人把廷芳救上来,自行走了。
廷芳奄奄一息。送回夫家,病了数日,还是死了。
廷芳毕竟是乳母,不是刘家的奴婢,人没了要给个说法。
盼盼的说法是乳母在池畔行走不慎,自己溺水。这个说法是她从前听来的。有个从姑家里溺死一个小妾,人们都说是从姑所害。
她也很厚道,给办后事。这个时候营葬极费钱,廷芳那一点家底,顶多用个三寸桐棺,瘗埋野道罢了。想要体面一点,烧砖营墓,孝子孝女代哭,钱布漆蜡随葬,没有她是办不到的。只不准进来招魂,叫得她头痛。
盼盼以为事情就这么过了,没想到却连累桃符。
桃符一直没看见廷芳,哭闹着不吃不喝。
看顾的老婢很头痛。
盼盼要老婢拿些新鲜物事给桃符玩,再弄些米粥肉羹哺食,渐渐就会习惯了。孩子都是这样,一时舍不得旧的,要死要活,一旦有了新的,连旧的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
后来老婢又来通报,桃符哭了一夜,还是不吃不喝。
盼盼听了,不知道如何倒有一种淡淡的嫌恶,桃符是她的孩子,却这么依赖那个贱人。只差人去请医人,诊治灸疗,也没去看望。
五天之后,桃符就死了。
盼盼听到消息,来到后园里间。屋子里跪了一地的婢使,中间红罗帐下一张红木大床,刘峻垂足坐在床边,一旁站着医人。
医人发现盼盼走来,转头跟她解释:“郎子患有痫病,手足振摇,夜卧而惊,皆是痫候。可惜未能及早求医,又骤失所亲,气逼前后不通,因此而死,无法可救矣。”
床中躺着一个小儿。一身五彩的衣装,一张青紫的脸。
双目紧闭,嘴唇微张,彷佛只是作着恶梦,一点也不像死了的样子。
盼盼看向刘峻,脸色像在寒夜中冻了一晚,僵冷麻木,带着几分无助。
良久,刘峻侧过脸:“你们先下去,我和夫人说话。”有气无力地。
医人和婢使悄然而迅速地退走了。
刘峻看向床里:“听说廷芳是你害的?”
盼盼想回答的是“谁说的?”,说出口的却是:“是又怎么样?”
“你为什么要害她?”
“这要问你呀!你们背着我胡来,难道还想要我祝贺你们吗?”
“你什么时候看见我们胡来?”
“前几日你一早回来,就只记得去和她搂抱。我站在丽景楼都看见了。”
“我是去看我们的儿子。廷芳只是抱着他。”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我只相信我看见的。”
“你杀了廷芳,就是杀了桃符。我好不容易有个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你怎么下得了手?丈母为桃符花了多少心思,现在没了桃符,你就不怕她对我们心灰意冷吗?”
“我没想到桃符会死。也没想到他和他阿爷一个样,迷恋同一个女人。”
刘峻陡然转过脸看她。
睁着眼,皱着眉,微乎其微地摇着头。表情细小而复杂,揉杂着惊异、愤怒、无奈、不解和懊悔。渐渐地,所有的情绪都褪去了。那张脸变得平淡,像青瓷瓶面上的人影,森森的没有表情。
“你先回房。这里我来处理。”他撇开脸。
盼盼走出来的时候,心里感觉空落落的,很不踏实。
刘峻的反应比预想中平静。或许过于悲伤,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或许终于知道她的厉害,不想再和她较劲了。
没了一个儿子,她多少有些难过,但想刘峻若是就此学到教训,往后一心一意地和她过日子,未尝不是因祸得福。只要夫妻同心,再生几个儿子都不是难事。
廷芳的丧事顺利办完了。因为给的钱财够多,足以抚慰人心,刘氏又是豪族势家,廷芳的丈夫家人不敢兴讼生事,一桩命案就此了结。桃符的丧事却一直没有举行。刘峻运来一车冰,再用那一车冰将桃符运出去,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从此在刘家成了一个众说纷纭的秘密。
表姐静芬和小姑婉儿,在廷芳出事之后,见识到盼盼的妒悍残忍,喜怒无常,先后借故离开了。后来发生的桃符的事也不知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