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
进入高平县界的时候,已经过了中午。
是个阴天。没有一丝阳光,午后看着也像晨昏。
高平城南面有山,西面有泗水经过。从渡船下来,再上马,行了一段路,远远看见一片连绵的淡青的山峦,上面的白云形似积雪,
遥遥望去,那山像白绢上一抹随兴所至的墨笔,朦胧写意。
山云之下是一大片荒芜的田地。依稀有田垄的形状,只是谷稗并生,青绿黄红,令农人伤心的欣欣向荣。
道路两侧生着许多狗尾草。毛茸茸的淡黄色的花穗,在幽暧的天色中迤逦而去,似乎方才奔过一列车马,扬起的一路蒙蒙的尘雾。
狗尾草是莠的俗名。从前汉人的政治理念讲究仁,但是箍着现实的框架,也不能一视同仁。老花说过,养稂莠者伤禾稼,惠奸轨者贼良民,意思是治民如治田,要有所取舍。惠歌现在才发现,这两句话原来不只是比喻关系,还是因果关系。如今高平郡丞纵容寇盗残害良民,造成农田无人整治,田里的狗尾草生养起来,禾稼就大为减损。
田地寒芜,看不见农人和耕牛。
几间空庐散落其间,一眼望穿的空──空着门墙,或者空着屋顶。有些破败的不成样子,只见扎堆的草茎木枝,疏疏一团,形影相吊。
也没有啁啾的雀鸟,只有一只白鹭伫立在那里,青黄之中,鲜洁得像一道月色。大概也是从泗水过来的,马蹄靠近的时候,展翅飞远了。
再行了一段路,有一条沟渠。高平城和彭城一样,引了泗水作城濠。宽约五六丈,架着一条平直的木桥。
绿沉沉的沟水里浮着一张一张的苇席,席下掩着杂布衣裙,隐隐可见人的身躯。这个时候丧葬费钱,无力操办的人家常用旧席裹起死者,放入沟渠或河流。
当惠歌看见一只青白的肿胀的断手在其中载浮载沉的时候,不由得将缰绳一勒,停下马来。
沿着水面遥遥望去,尽是断肢残骸。再看见几颗黑漆的像是圆壶的物事,她便转过脸不看了。害怕看见那些圆壶的真面目──人的头颅。
这里已经靠近城郭,马队的行进速度放缓。惠歌的位置又在中间,后面几个骑士跟着她停下。前面的奚特真发现马蹄声的变化,回头见惠歌停在木桥中央,神色惨淡,也勒马走了回来。
惠歌定了定神,沉声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受过刑轘吗?”
刑轘是一种酷刑,也叫车裂,俗名五马分尸,原是用来毁损尸体。过程是将人的头颅和四肢系于五乘车马,同时往不同方向奔驰,使其支离破碎。
汉人认为人有魂魄,死后魂魄会变成鬼,回去另一个世界,亦即人所归为鬼。鬼的世界和人的世界没什么不同,只是位于地底,叫黄泉或九泉,住的里叫蒿里,也有鬼伯鬼卒,负责管理鬼户,也需要钱帛财物,缴纳地下税赋。所以要事死如事生,着衣覆面,殓以棺具,再放入生活用品、车马仆役等所需之物随葬。遗体也要维持完整,最好可以永久保存,才能以完好的面貌在另一个世界生活。
遗体与魂魄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如果受到伤害,魂魄也会有不好的影响。
数年前都城洛阳禁军闹事,将士数百人跑到尚书省,将尚书郎张始均生投火中,烧得只剩尸骸。人们便说这是报应,因为张始均在冀州妖贼一役之中,曾经聚集首级数千,加以焚烧,至于灰烬,令死者不得安息。
遗体很重要,所以毁尸弃尸皆是酷刑,一般仅用于大逆无道之贼首。何况刑轘还可能用于生人。
高平城里发生什么事?
居然有这么多人受此重诛。
奚特真看了桥边一眼,淡淡地说:“这是高平山贼的作为。他们在近郭田野掳掠人口,要求钱财赎还。如果筹措不出赎金,就会在附近的桑林残害人质,残酷可比车裂之刑,先砍手脚,再砍头颅。听说是因为阿鹿当初曾经将他们的同伙枭首路侧,所以用这种手段作为回报。事后再有人将尸体收于沟渠。”
惠歌内心震撼,加上腐臭的味道阵阵袭来,直令脑中一片昏乱。低声回答:“我知道了。快走吧。”
过了沟渠,高平城就在眼前。
高达五六丈的斑驳的黄墙,像一座巍峨的土山横卧。魏国的城墙多是夯土版筑,作法是立长木板,板外立桩,用麻绳绕桩紧缚,板内填土夯实,再以竹竿搭架,一层一层往上施作。完工之后竹竿包在墙内,表面用泥封住。年深日久,随着泥封脱落,竹竿朽去,墙上便露出齐整的细密的洞眼。岁月悠悠,洞眼里生出丛丛野草,周边泛起片片苔青,尽管规模高广森耸,却透出一种萧索的感觉。
高高的墙际筑着连绵的凹字形的女墙,中间一列齐整的方形的射孔。女墙后面,城门的正上方,有二重城楼。汉人的筑城惯例是城厚以高,亦即墙有多高,就有多厚,后来中原大乱,反复毁坏重建,为了便捷,厚度减少一半。因此这城高有五六丈,顶部宽度至少接近二丈,可以驰乘车马,容纳许多守御之具,也可以建起壮丽的楼屋。
由下往上望,巨大的木柱,红黯的门扇,繁密的斗栱,恰似云端仙阙。高啄的檐牙,彷佛神鹰展翼。
楼前六根柱旁皆站着二名门士,共十二人。作为城门的当头人物,威仪的代表,穿戴特别盛丽。
他们头戴尖顶铁甲兜鍪,顶上支着朱红缨穗,像蓬蓬的红花。身被裲裆铠,用铁甲片缀成鱼鳞状,自胸前直落到膝上,隐隐泛着冷光。也用铁甲片铸成护膊,托得肩胛分外魁伟。内着绛色窄袖小口袴褶。腰配长刀,黑漆金画刀鞘,刀柄垂着长长的黄罗带子,徐徐飘扬。
看上去军威甚盛,对比前方的城濠和田舍,倒更添一种惨酷的况味。
城门宽约二丈,高约一丈,圭角形的木构门洞里,泥黄的门扇紧闭。门扇为了防火和箭矢,涂泥椓杙,钉凿的尖头木橛多达数十列,有种剑戟森森之感。
城门昼闭,严重影响人民生息,行旅往来,是特殊时期施行戒严才有的举措,高平城似乎还不至于如此。但是见了城外荒凉的田垄,积尸的沟渠,可以想见官吏的无能,再见到深锁的城门,也不大意外了。
惠歌与奚特真等人同行这几日,大略认识几个人,包括最先去到薛家传讯的那一位黑面虬髯的卫士,名叫丑奴。有武勇,弓马便利,很受奚特真倚重。
马队来到城下,丑奴便率先出队大喊:“兖州中军府咨议参军奚将军在此,速速开门!”
门士本就注意着城下的动静。听见叫喊,中间的一位转身走去,叩响楼门,转述丑奴的话。
楼门开了,走出一个队主。
兜鍪上插着一支长长的朱红鸟翎,用来区别身份。身穿明光铁铠,胸前两块圆形铁片,像两枚寒镜。其余黄带漆刀和绛色袴褶,与门士一致。左手另外拿着一个长盾,黑漆朱绘,画着卷云和兽面纹样。
队主朗声问:“来者何人?”
惠歌耳目聪利,城楼上的交谈也听在耳里。心里疑惑,这队主为什么明知故问?
一句话说两遍,还是介绍身分,给人一种愚蠢又殷勤的感觉。丑奴也有些动气,虽然再次报上奚特真的名号,却特意放慢了说,字尾拉得老长,彷佛对方是个正在学语的无知小儿。
队主将手中及腰的丹画盾往地上一磕,双手拄杖一样地拄着盾。盾面有只朱红的站立的神兽,大眼圆睁,满口獠牙,身体满布鱼鳞纹,四肢末端却是虎纹,足爪左右抵着边缘,似乎就要一跃而出。看着有些像汉人传说中的凶兽梼杌。
队主说:“口说无凭,我要看符信。”
奚特真从怀中掏出一个紫罗囊,交给丑奴。丑奴再从中掏出一面红帛裁成的信幡,长约九寸,宽五六寸,墨书写着兖州中军府咨议参军等官号。高举而起,说:“信幡在此,快看清楚了。”
“字太小了,哪能看得清楚?你将信幡射上来。”
“何物小子敢出此言?”丑奴破口大骂:“信幡乃是官号信物,岂能随意送射给你?你身为城门队主,岂没见过奚将军?难道我们还能讹你不成?”
队主冷笑:“你是不是要讹我这要问你自己。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谁知道你的信幡是真是假?奚将军的面目也看不真切。郡丞交代了,近日城外山贼日益猖狂,城内百姓骚动不安,为了避免谍人扇诱,贼人生乱,城门不轻启。我若不核验仔细,到时候发生什么祸事,我一个小小的队主可担待不起。”
丑奴回头看向奚特真,无声地请示。
奚特真纵马来到丑奴身边,仰着脸,笑着说:“鲜于队主尽忠职守,坚志竭责,实乃国家之大幸,百姓之鸿福。信幡虽然重要,也不容侥幸,在此奉上,还请鲜于队主详查。”
惠歌现在也确定对方是有意刁难,先是明知故问,再要求看信幡,看了又说看不清楚,还要送到眼前。奚特真在这种情势之下犹能忍辱负重,笑容满面,巧言如簧,也是不容易。而且软中带硬,特别提及队主的姓氏,提醒对方他是知道他的,日后有相见的时候,不要作得太过了。不愧自幼习于酬酢应对。
丑奴见主人朝自己点头,只得将那一方红帛牢牢绑在箭杆,张弓搭箭,射了出去。
“咚”的一声,不偏不倚,扎进队主身前拄着的丹画盾──凶兽的一只眼睛。
鲜于队主见对方说射就射,吓得将脖子一缩,发现箭射在盾上,才又站直了。摆正脸色,“啃嗯”一声,向一旁示意。门士上前取箭,解开信幡,奉了上来。
鲜于队主只手取过,抖了抖,看了看。片刻,方说:“我一介武人,复杂的字看不懂。我想这信幡的虚实,还需要郡丞来作定夺。”
丑奴再次破口大骂,但是只说了“你这个”三个字,就在奚特真扬起左手之后住口,一嘴的丑话都咽了回去。
奚特真已经猜到这大概是郡丞羊再来的意思,想要进城,势必要看羊再来的脸色,和这爪牙纠缠只是徒费唇舌。提了一口气,喝了一声:“好!”,又说:“羊公博学多识,中正刚直,定能识别真假。有劳鲜于队主传信,烦请羊公一叙。”
“公”这个称呼,原是对公爵的尊称,后来逐渐开放身分限制,对于长官、僧人或者老者,都能以此尊称。如同“夫人”一词,原是对妇女的封号,也能尊称已婚妇女。因此奚特真称羊再来为“羊公”。
鲜于队主差人去了。
奚特真很耐烦地原地等着。
惠歌行马走到他身边,低声问:“那个郡丞是什么来历?为什么要这样为难你?”
“羊再来。泰山人,兖州本地着姓,高平郡也有许多宗亲。人才凡鄙,眼高手低,为官多年,只是个郡丞,所以经常对人说他生不逢时,贤士失志。现在阿鹿病重,由他代掌郡事,便说这是蛟龙得水之秋,得意非凡。如果说有谁乐见阿鹿疾苦,首选绝对是他。甚至高平城现在这么艰难的局势,就是他一手策画的也说不定。”
“什么意思?”
奚特真压低声音:“我怕说得太清楚,让人听见了。”
惠歌知道奚特真所指的“人”是昙影,亦即和她一样耳目聪利的中人。
她擡起头,望向遥遥的城端,回答:“如果有中人在这里,我会先知道的。现在没有,你尽管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