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
这一日,惠歌久违地到内堂晨省。
翠华与淑光正说着孩子的事。淑光的儿子近日饮食失调,上吐下痢,二人议论是否要去乐善寺造像修福。她们听说惠歌来门,先是惊讶,很快警戒起来,转为一种森肃的神气。
惠歌向翠华行礼。淑光瞅她一眼,别开头看着床侧。
翠华问:“大妇今日怎么得闲过来?”
淑光听了,又别过头来对着翠华笑。她知道那“得闲”二字,是在讥嘲惠歌多日未归。
惠歌也知道。往昔这二人的浪声颡气总是刺耳刺心,现在只当耳边风。
她平静地回答:“我要离婚。”
翠华的眼睛先睁了睁,旋即低下去,再低下头,看着左手的银指环。另一手捏着指环不住地转。这是她对于坏消息一贯的应对。她虽然想过这个可能,突如其来,也还是有些激愤,可是惠歌已经管不住了,厉声呵骂只是火上添油。不悦的沉默中,那指环像飞梭一样织着谋算。
淑光毕竟年轻,神色失措,张着红唇,眼神在翠华与惠歌之间来去匆匆。惠歌的痴情她也是知根知底,所以一直肆无忌惮,没想到惠歌能走出这一着。
铁定是有了别的男人。
那么家产要怎么分?惠歌用嫁奁买下的田地房舍,难道要让她带走吗?
翠华让淑光连着一干侍婢先出去,她要和惠歌单独说话。
淑光不情愿地去了。
惠歌见人都走了,又说:“赀簿我都整理好了,该拿走的东西我也都拿走了。”
“你这是怎么了?听了什么风言风语吗?”翠华擡起头,脸色异常和悦。
“不是。”
“长子就要回来了,届时你再和他谈吧。”
翠华说,明璘在河北游学,近日有书信,说是学有所成,就要回来了。其中拉扯着说了许多往事,她早寡,明璘少孤,两人如何辛苦,又说她素来对事不对人,她对惠歌是没有胡汉成见的。
惠歌静静听着,一直到翠华歇了口气,才回答:“我已经和他谈过了。”
翠华很讶异。那一双垂垂的眼皮再次撑了起来,可是两边力度不一,变成有些滑稽的大小眼的样子。
“我知道他去了哪里。”惠歌笑一下,“所以如果你不同意,想要官府争讼,我也不会留情面,替叛人保守秘密。当然我想你会同意,你嘴上说不是,其实一直很讨厌我。这座宅院虽然大半是我买的,还是留给你们,就当作是散财消灾吧。”
她说话的时候,直直盯着翠华。看着那张老脸逐渐僵硬,崩塌,乃至阴沉难看,觉得很快意。
她满足地笑了,掉头走了。
堂门外有一行榆树。正中那一株种得最早,树围最粗,淑光就躲在那后面。看见惠歌出来,知道躲不住,也怕惠歌对她寻仇报怨,又匆匆躲回房里去了。
老榆树的叶子已经染上秋黄色,左右的树都还年轻,细枝袅袅,变色也迟,多还是绿的。天气好,叶子绿得很鲜嫩。
树上是澄澈的蓝天,浮着几朵松蓬蓬的白云。其中有一朵是由三团云组成,中间一团特别高,样子像一艘篷舟,遥遥地悠悠荡荡。
惠歌立于庭前,望着那朵云出神。直到一旁小珠唤她,她才走开。
惠歌搬回薛家,住了少日,惠银动身去了兖州之后,她和贺梅也打点好了,前往洛阳。贺梅上了年纪,体态又丰满,不堪车船劳顿,或许也有些恋旧,才出了彭城就反悔,想要回头。惠歌好说歹说,也经常借着推拿暗渡清气给她,缓解旅途不适,渐渐才不提了。
一路沿汴水西行。经过荥阳、虎牢,来到洛水南郊。
惠歌坐在帷车里,揭着车前布帷的一角往外望。
笔直的大道,两侧列着齐整的柏树和槐树。柏树依旧青绿,槐树黄得滔滔滚滚,像绿水上面涌着金浪。树木渐渐稀朗,后面的黄土矮墙若隐若现,墙上浮着密鳞鳞的屋瓦。洛阳作为魏国帝都,惠歌知道的也不少,洛水南郊有四夷馆和四夷里,住着四方归附的臣民,想必就是这一大片民居。听说还有个白象坊,畜着一头来自干陀罗国的骄纵的白象。
走了些时,远远看见两根参天的石柱。高矗入云,令人想到汉人传说中的天柱。柱首擎一个莲花纹圆盘,盘中立着凤凰,细颈长尾,展翅欲飞。
惠歌知道那是永桥的华表,听说有二十丈。听说和目睹又是两回事,眼下只觉得不可思议。
永桥是造于洛水上的浮航。
过了桥,就是洛阳外郭。
距离桥身近了,隐隐一阵哗哗的喧声,车马辐辏,看不分明。大概是经过永桥市。
永桥有载重限制,停车等着的时候,昏睡的贺梅也醒了,望了望车外,惊叹连连。洛阳不愧是国都,道路,华表,浮桥,什么都大得吓人。
验明过所,进入外郭。道侧乔木森蔚,绿水潺湲,进城时那一种惴惴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了。
当初迁都,因为北人不耐洛阳暑热,特别种了许多树,开了许多沟渠,处处是精心布置的野致。
树木中浮屠林立。
洛阳的浮屠也格外触目。因为五层以上的浮屠是特权,七层以上是帝后才能达到的高度,寻常地方一般只能见到三层。
洛阳内城最壮丽的永宁寺,有一所九层浮屠,去地百丈,悬垂金铎金铃,数以千计。高空中激越的铃音,在惠歌耳中特别清晰。
她想中人在洛阳真是不好受。耳力太好,那不绝如缕的铿锵之声,简直严刑。
那种形制的乐器,小如铃铎,大如钟,不知道为什么很容易听见,很难忽略。难怪佛家崇尚打钟,认为一切恶道苦痛,闻声之时,并得停止。
犹记得从前她发中,昏迷三日,很接近死亡的时候,应该是毫无意识的,却彷佛听见钟声阵阵。
惠宝住在城东的崇义里。
那地方虽然靠近外郭城墙,相对偏远,但是也靠近御道,有所整治,桐杨夹植,华宇修整。里门走进去,就见一道长长的粉墙,墙头枝叶茂密,里面飞檐反宇,还有一所三层浮屠,塔身通体砖红。砖贵,这样一所砖塔即使只有三层,也是一大手笔。经过朱红色的大门,门前碑石指出那是灵应寺。
洛阳城的居民原则上仍是依循古法,以类相从,一个地方住着的人是相类的,宅院也是相类的。过了灵应寺,左右还是粉墙朱门,黑瓦丹楹。
贺梅虽然来过,一时也难以分辨,又上了年纪,记性差,不住东张西望,担心迷路误时,神色十分紧张。幸而执鞭的仆人识路,抵达的时候天才有些暗,大概刚过晡时。
惠宝在宫中值宿,迎接她们的是薛家的老门客。
贺梅放下心来,与惠歌略在宅院里走走,便往内堂歇息。晚食也简单,仓库屋檐悬着新作的五味羊脯──用葱白、花椒、生姜、橘皮和豉汁腌的。取了一条下来,与粳米糗糒同炒,就着些葵菹、藏瓜一起吃。
贺梅饭后一向是要喝酒的,老门客取来一钟粳米酿的清酒。
贺梅喝了,对惠歌说:“我们这一路也喝了不少地方的酒,我觉得都比不上睢陵的醉月。”
这一番评论掺着思念,明显偏颇。从前贺梅在睢陵喝到洛阳的骑驴酒,也说从来没喝过这般美酒,不愧是出自国都。现在到了洛阳,天下名酒所在的延酤、治觞二里都还没去过,倒说起睢陵的酒好了。
惠歌点头,微笑应和:“确实。都比不上。”
隔日,惠宝回来了。贺梅既有精神,又高兴,开筵设宴,热闹了一番。
在洛阳,每天都过得很热闹。许多亲戚在这里,惠歌虽然不耐烦这种人情客礼,仍然顺着贺梅的意思,陪她四处走访。走亲的时候,有人给惠宝说媒,于是忙起惠宝的婚事。
阿爷假归洛阳,惠宝完婚成礼,前后不过一个多月的时间。
新妇静仪,汉姓卢,鲜卑姓豆卢。祖先是慕容氏。
鲜卑人在漠北壮大起来以后,因为疆土广漠,当时的首领遂将领地分成三个部分──中、东、西,并且选出三人为帅,麾下各领部落。西部大帅就是魏国王室拓跋氏的祖先,中部大帅则是慕容氏。
汉人的晋朝逃到南方之后,慕容氏在辽水一带建立燕国,中原的世族除了跟着晋朝南渡,也有一部分北徙,辗转入燕。这些世族士人协助慕容氏治国,劝课农桑,为政宽和,吸引许多流民归附。燕国强盛的时后,一度占领中原北方,进侵淮南。
国家富裕起来,王室跟着腐败,豪贵横逆,占民为荫户,政法不立,国用空竭。后来燕国被氐族苻氏建立的秦国吞并,慕容氏开始分裂,各在中山、阿房等地复国称帝。
虽然都是燕国枝叶,彼此也斗争得很厉害。其中一支投靠魏国,得魏主赐姓“豆卢”,鲜卑语便是归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