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落下来,轻轻抚过他的脸颊。聂云间闭上眼昂起头,似乎要将这颗头颅放在她手中,要她摘花一样把它从颈子上摘下来。封赤练没有这么对待他,她只是轻轻抚了抚他的鬓发。
“在祝芒之前,”他说,“我还有两任绛山妃。”
聂云间睁开眼睛,露出一点不安的神色,但没有阻止她继续说。
“第一任是一位修般若心的僧人,人间参悟天道的方式有千百种,他如此修心也算是一种。那时悬龙寺还没有建起来,他就在山中集野果,饮露水。”
“我几次与他照面,逐渐喜爱他。从娲皇至今,每一任龙脉都有许多伴侣,每一个伴侣被选出,都是因为祂让龙脉近乎于完满。就像君主寻求良佐,我也在寻求绛山妃。”
说这话时她静静地看着他,聂云间觉得耳上的火烧得更厉害,连着他心口也一起烧起来。她没有说名字,但她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
“但我不爱强迫于谁,这世间有千万生灵,谁也不值得龙脉强求。我只是远远看着他,偶尔与他答话,听他如呼众生般呼我檀越。”
“直到一日,他留一枝桃花在我供案前,至此之后开始呼我绛君。”
封赤练停下了,聂云间等了一阵她没有继续说,便开口追问:“那之后?”
“那之后……”
她忽然擡起手掩住聂云间的眼睛,一瞬间无数画面在他眼前绽开,纷乱如流星。
他看到林间薄如纱的月光,一位披青袈裟的僧人坐在草间,一颗一颗转动手中的佛珠,每一颗都转得平稳安定。
可在佛珠与手指的交界处,紧紧扣在佛珠上的拇指留下了一道又一道深浅不一的痕迹。
一支桃花因为花开得太沉垂落下来,恰好落在他的肩膀上。僧人拾起桃花托在掌中,好奇怪,他明明不应该看到它,明明众生在他眼中皆为无相。
可此时此刻这沾着夜露的桃花却把他的心拨了一下,在殷红的花蕊中他仿佛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
那双榴花一样,桃蕊一样的眼睛
花被他供在绛山君的神案前,夜露洒满他的后背,岑寂的心也在此刻不安分地跃动起来。
为何看见了桃花呢?看见桃花又如何收场呢?
佛珠转动的一声声咔挞叩问着心。聂云间恍惚中尝到了他心中的苦涩。
僧人的般若心开始乱了,落英缤纷而下的时候,他擡头不是被花惊动,是趁着花坠落时望一眼远处有没有她在。
这不行,这是劫波,是毁掉他修行的劫波。
僧人苦思冥想着自己为何如此,他想这一切总不会是那位山神的错,她是天地生养的欲求,她只是在凭借她的本心做事。如今如此自苦,是他的心中还有魔障。
想明白了这件事的僧人走下山去,要带着魔障远离她,唯恐他玷污了她也玷污了自己。
下山的路很长,他在梦中梦到她睡于落花上。醒来时惶惶不安。他在无意间撚断了手腕上的佛珠,怎么找都找不回一串。心魔摇撼着他,僧人只是一味咬牙向山下去。
直到他看到山下突发洪灾,河堤将溃。生民哭告着跪拜绛山神的神像,那声音让他久久驻足,最后还是折返山上。
他找到蛇神,求她遏制洪水。她沉静不言地看着他,看得他内心震颤。他怎会不知道天灾亦是天道运行的痕迹?他要她帮帮黎民,就是要她拿这幅身躯违背天道。
“你拿什么来换呢?”她问他。
“情愿用我自身来换。”
蛇神看着他,点了点头。
聂云间眼前突然一片煞白,他看不到那僧人看到的景象了,或许看到她点头的瞬间他眼前也是一片白色吧。狂喜和解脱灌满了聂云间的胸口,让他这个旁观者都跟着颤抖起来。
他的所求就是这个!即使不愿意面对自己心中的魔障,即使咬了牙也要下山,他其实一直期待着一个理由能让他回返,能让他长久地待在她身边。
如今他拿自己去交换一点什么对黎民有益的事情,也能让他的心稍微安一点。那僧人自欺欺人地喜悦着,他想自己或许能用这幅身躯弥补她为了山下百姓的付出。
可他没想到那付出如此严酷。
画面突然变了,聂云间看到混合着血肉的污水,看到支离破碎的皮肤,雷电落在绛山君被烧焦的后背上,她盘曲在河道中的蛇尾被山石碎木撞击得几可见骨。
那蛇身的神仰起头,对着天空发出尖锐的咆哮,又被雷电逼迫得低下头去。僧人站在山顶看着她鲜血淋漓的样子,恐惧痛苦得浑身颤抖。
他干了什么?他以为他是救了百姓,可没人比他更清楚他心中存的私心。不是他拿自己换了山下百姓安乐,是他拿山下百姓做了借口去填那份魔障。如今她受这样重的伤,被他连累到这个地步,不都是他的错吗?
明明想着不能连累她玷污她,可如今却到了这个地步。
他比直接放弃修行投身于她可耻多了,前者至少他还内心坦荡。如今他以公义掩盖私欲,又将她拖入险境。
僧人跪倒在地,把脸颊埋入手中,在吸饱了绛山神血的土地上悲泣。
他早就不是修行人了,他其罪当死。
聂云间猛然抽了一口气,从绝望和痛苦中回过神来,仍旧感觉到面上有泪痕未干。封赤练睨着他,转过脸去。
“我不在乎他怎么想,也不介意用一点伤去庇护山下黎民。”
“可那时我拖着一身伤回来,想要看一看我刚刚得到的伴侣。他却跪伏在那里,就这么圆寂了。”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对你了吗?”
“我已经原谅你,纵容你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