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妖(1 / 2)

狐妖

次日起时,古神医如同往日一般为他更换了药,并且嘱咐他静养调息,感受血脉之变。

“这断气的过程越到后面越发痛苦,公子今日也许比昨日更不好受些,暂且忍一忍罢。”

他站在床榻边,一张精明的脸左右微转,似乎在用一双空洞的眼睛扫视屋中的场景,透出常人难以企及的神魄来。

连淮见此情状,忍不住心中暗想:这位神医之前到底是何方的角色,周身气度当真叫人称奇。

只是没过片刻他就没工夫想这些了,因为身上止不住的越来越烫,宛如浸泡在沸水之中滚煮一般,让人难受的说不出半个字。

这经脉尽断的感觉,果真不是人能受得了的,仿佛每一呼吸都是一次生死焦灼,但凡病者意志稍弱,便会时不时想要呼吸停滞,眼睛一闭,从此下到黄泉底下,了结这人世间的痛苦。

“等到接脉时还要再痛上一阵,随后便是静养。”

古神医显然也知道这滋味不太好受,于是提前把后续的安排都说了出来,试图给个盼头,起到一点望梅止渴的作用。

连淮听他细细讲述,强忍下胸腔中的撕扯之痛,微微点头,温言说道:“多谢前辈,当真辛苦了。”

古神医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些什么。但他却也没有同往常一般转身离开,而是静静的站在房间里,似乎在想什么事想得愣住了,忘记了身在何处。

见他如此异状,连淮虽觉奇怪,但也不会出言冒犯,于是静静地坐在原处,以待他后续或用得着他。

又过了好一会儿,久到二人都差点习惯了如此相对沉默,古神医忽然开口问道。

“公子师从何派,武功可有来路没有?”

连淮微微一怔,颇有些诧异。在这里待了两三天,古神医从未问他有关身份或派门派一类的任何话,他也能看得出,他在意的只有如何治病,对此似乎漠不关心。

正门弟子也好邪魔外道也好,在他手底下只是一个病人而已,他根本懒得过问。

然而今天他却为何忽然问起这个?

“在下金陵连家庄连淮,师从家中祖父,从小习练流风剑法。”

古神医闻言点了点头,既不显得诧异,但又不像是早已猜到。他思索片刻,眉头微蹙,仿佛想到了些什么,随后又舒展开来。

“连家剑法天下一流,声名如雷贯耳,没想到我今日当真见到了连家传人。”

虽是客套话,但从他口中说出来自却难能可贵的,他不是顾及那套虚伪谦让的人,很少说话这般客气。

连淮闻言不自觉地生出了几分诧异,暗想他莫非与自家有什么渊源,不然何至于如此当做一回事的客套。

话音刚落,只听他又问道。

“我听说连家三代单传,每一代人都是天之骄子……”他的语气顿了一顿,准确无误地将脸转过来,正对向连淮说道,“我从前曾有幸见过连老庄主,如今又见到了少庄主,却还不曾听过连庄主的消息,不知少宗主可否与我讲讲?”

“家父已然很久没有回过山庄里了,我也不知道他近况如何。”连淮微微摇头说道,暗想他果然是对连家庄有些兴趣。

听到此处,古神医忍不住又皱了一下眉头,随即追问道:“连庄主下山很久没有归来吗?”

“是的,距离我上一次见到父亲已然将近十二年了。”

“他为何会下山如此之久?”

连淮摇头说道:“这个,晚辈也不知道了。”

从小到大他见过父亲的次数本就少的可怜,对他的所思所想就更加看不透了,而每当他想探知一二祖父,都会义正言辞的阻止他,叫他莫要去浪费时间。

他看得出这是似乎是祖父的一块心病,他越是探究,祖父就越是心痛难当,而他生来懂事,自然也就如此作罢了。他不提起虽不能叫祖父心中好受多少,但至少从面上看不出来,也就粉饰作平静了。

古神医似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微微摇头,神色间有种说不出的伤感与仇恨,复杂极了。

静默了半晌后,他最终说道:“你先好好休养着吧,我午间再来。”

说罢,也不等连淮回答,径自出门去了,心中似乎有什么盘旋不下。

连淮闭上双眼,在脑海之中将他二人的对话尽数过了一遍,心中若有所查,不免隐约起了几分担忧。

他是习武之人,内力纯正,身上的正气理应比常人多一些才是,然而古神医却说他竟然比常人还少上许多……着实是匪夷所思。

他先前虽知道崔莹跟在他身旁,一开始是为了旁的什么,却不知自己身上还有这等隐秘,也不知她所来是否与此有关……这二者瞧不出什么关联,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崔莹又如何能知道呢?但他心中却莫名有些直觉让他的心跳不由的加快了几分。

而这古神医和崔莹到底是什么关系?

她仿佛藏了很多秘密没有与他讲,并且根本没有想同他讲的意思。她理所应当的不让他知道这些,可见她心里也许……

念及此处连淮不知为何感到胸中的疼痛又加剧了几分,喉头甚至隐隐有腥甜之感。

他于是连忙集中精神调养内息,将这冲动压了下去,再不敢去想其他费神的事了。

转瞬之间,日头流转,不知过了多久。

再度睁开眼时连淮转头侧望,发觉已然到了正午。

侍从已然将饭菜都端了来,用过午膳之后,也没有旁的什么事,他于是再度打坐调息。

这场景若被崔莹见到了,一定会称奇不已,暗想这世上总会有如此沉静得下心的,若换作她这样枯坐着早该憋闷的发疯了。

在中间歇息的片刻功夫,连淮止不住的想起早间那些事情,随即又想到崔莹。只是这一回他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竟然不是其中的种种疑窦,而是晚上就能见到她了。

她昨日里说过,今天晚上会再来见他一回的。

古神医进来为他换药时,又伸手搭了一下他的脉搏,停留了很久之后,点头说道:“果真是金陵连家的内法,纯正的很,浑厚自然,不损不易,几近于道。”

也许他今日历是查验过流风剑的相关功法了,这才品鉴得出这样一番话。

“想来你从前也是刻苦的很,在如此年纪竟然就已有了这般的造化。实在是难得。”

古神医说着,神色之间罕见的流露出几分爱惜之色,随即停顿了一下又道。

“公子今日里似乎不比往常,可是身上太难受了吗?”

“我瞧你之前似乎不常走到窗前的。”

听到这话,连淮忍不住心吓一跳,微微有些发虚。

他竟然在窗口站了这么多次吗?若非被古神医说出来,他自己对此尚且毫无察觉——他只是在瞧日头的位置罢了。

至于为什么……他自然是没法如实回答的。

于是他只是微微一笑,带着几分歉意地说道,声音温文有礼:“让前辈见笑了,这经脉断线的滋味着实不好受,晚辈也只是希望这日头过得快一些罢了。”

到了晚间,他就能见到她了。他虽不曾刻意去想,然而每当疼痛难耐的时候,脑海中都会闪过这样的念头。

仿佛这是生死焦灼时唯一的慰藉。

连淮这话说的有理有据,古神医听了颇有些感慨,脸色和缓下来,摆了摆手说道:“这也是应当的,公子不必为此感到羞耻。公子已然强出旁人数倍了。我原本已然做好了万足的准备,未曾料到公子竟有如此的心性定理,非但唯有昏迷或寻死,反而还清醒如常,言辞之间依旧是往常的模样,在同辈之中极其难得……”

说到这里,他仿佛想起一个人来,神色又黯然了下去,若有若无地叹息一声,脸上的神色尽是怀念、痛惜与怅然:“哎……”

“不过要当真论起来,还有一人可与公子比肩,但这都不是什么风光事,不提也罢。”

古神医兀自感叹着,那一茬也就如此揭过去了。

连淮暗自松了一口气,暗到这一关算是过了,只是听他如此感慨惋叹,也颇有些不是滋味,又见他神色如此情意真切,哀伤难忍,不免起了几分同情。

只是经过午间的换药,连淮身上的难受又上了一个层次,似乎连身上血脉流动都变得疼痛艰难了。

他终究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然而想到自己当时身重春/毒将崔莹抱在怀里时的难忍之感,心下也就豁然了。

眼下的场景比之那时还是轻松许多的。至少他只要心中意念熬过疼痛就是了,而不用心中天人交战,意识在模糊和分明之间来回盘旋,一念佛一念魔。

总算熬到了晚间。

用过晚膳不久,便听到门外有人轻叩两下,然后不经允许,就擅自进来了。

一阵夜晚的寒风顺着门缝钻了进来,将室内的温度降了降。

只见崔莹手提一个黄澄澄的灯笼,一席雪梅色披袄将她娇俏的身影笼于其中,摇摇曳曳,娉娉婷婷,端的是灵动袅娜,宛如天光月色之间的狐妖,衣袍之下似乎还藏着初变成人时迷迷糊糊未及收起的半截毛尾,蓬松柔软,挠得人心里痒痒的。

连淮正双目紧闭,坐在床上,额上浮出虚汗,眼见她来,一时之间欢喜不自胜,但是随即又不由得既惊喜又慌乱,生怕叫她从他苍白的脸色上瞧出了些什么。

他此刻面色应当病弱难看才是,实则是不宜被她瞧去的。

他这时才懊恼起来,早知道今日是如此模样,他昨日里便不该答应让她来的。

然而他心中知道自己在片刻之前还在止不住地期待喜欢……念及此,连淮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暗骂自己修炼的无情内功分明日益精进,怎么平时却越活越过去了。真得好好反省才是。

“姑娘。”

他只能轻轻唤她一声。

崔莹自然瞧见了他此刻的面色,即便是不巧,他也能从他周身的气场,感受到他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