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莹下意识地离开视线,没有说话,过了一瞬才说道:“可是这样……我不太放心。”
“我知道这是在我们家,周围都十分安全,但是我警惕惯了的,恐怕开着门就无法入眠了。”她说罢侧过头与连淮对视,“我谨慎多疑,身边向来容不得有人,尤其是入睡最无防备之时……你是我唯一的例外。”
连淮神色一怔,望向她的目光里深邃幽深带着无比深情,仿佛是惊喜,但目光深处却又隐隐流出某些情愫,令人无缘无故,却见之心痛。
“我知道。”他移开视线,喉头微动,轻轻地说道。
崔莹怔怔地望向他的侧脸,脑海中尽是那一说双似乎容纳了月夜银河的星目,温柔宽阔,能载天地,眼中却唯独只有她一人。
“我何其有幸,能得莹莹的信任。”他微微一笑,神色间尽是温柔,随即又垂眸与崔莹四目相对,无比郑重地说道,“你从前吃过许多苦,受过常人做没受过的委屈,因此才会养成多疑的性子,这不是你的错,这是老天欠你一个公道。”
“但如今,我们既然心意相通,这一生一世,我定会护你周全,全你心意,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辱于你。只要你不弃,我定不负你。”
崔莹听着这番话,一时之间不知为何,只感觉心中隐隐刺痛,说不出话来。她本应该感到开心的,他如此痴情于她,更方便她动手……可她心里只有痛苦。
她自认为此生从来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她所杀的所打的都是他们该的,都是这世道欠她的,这天地万物花草鸟虫欠她的,她就算杀尽天下人也不足为过,天下人都负了她。
可是现在……她却觉得,自己好像有了唯一一个对不起的人。
是她负了他。
室内安静,唯有烛火燃烧发出轻微的声响。
崔莹只觉得太累了,身上提不起半分力气,什么话都不想说,可是她必须得说些什么。一个与连淮真心相爱之人,在听到他亲口许下如此承诺之后,怎可能无动于衷呢?
“我……”她从床上坐起,从身后抱住了连淮,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我也觉得何其有幸,能得到公子的怜爱。”
“这世上不会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在说到这话时,崔莹忍不住笑了起来,只觉此刻她便是世界上最幸福之人,只是话到最后,她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眼眶中似乎有泪水在打转。
“而你……是我的。”她抱紧了他。
“怎么哭了?”连淮听到她声音里隐隐有些发颤,连忙回过身来,双手扶住她的肩与她正面相对。
他在见到她是笑着的时候松了一口气,唇角微扬,伸手轻轻抹去了她的眼泪,凝视了她一会儿,轻叹道。
“是我不好,不该同你说这些。喜怒哀乐都会伤身,你身体正虚,应该静养。”
崔莹怔怔地望着他,只是他说完这话之后,那温暖的声音抚在她的心上,柔软一片,使心中的酸涩之意更甚了,她的泪珠再度滑落了下来。
连淮这时便有些慌了,手足无措地用指腹轻轻引开泪珠,见到似乎仍未止住,心中又急又爱,便捧着她的脸,俯身吻干了她的泪。
崔莹被他抱着亲吻了许久,只觉脸上微微发烫,转开视线说道:“我……这是高兴的,淮哥哥不必担忧。”
她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推开他的怀抱,拿袖子擦了擦脸,小声埋怨了一句。
“真是丢脸。”
把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堂堂威风的崔小主的颜面都丢尽了。
连淮忍不住笑了,再度将她抱在怀中,搂了好一会儿,贴在她耳边说道:“胡说,明明可爱极了。”
“只是以后,不要再哭了,我瞧着心疼。”他轻柔的抚着她的背,语气沉静温柔,宛如东风抚慰冬日里枯草,逢春又生。
“……好。”崔莹心中微微一动,放柔了声音道。
可是当她答应之后,连淮却又想到什么,觉得不对,于是补充道:“不,你若想哭也是可以的,不必压制着。”
“在我面前,你想怎样都可以。我都陪你一起。”
崔莹伏在他的肩头,只觉得心口闷得难受,说不出话来。
他如此坦荡,如此明白她的心意,让她在他面前可以不用任何伪装。可是她明明知道他给了她最想要的,却偏偏要放弃这一切,主动在他面前一次又一次伪装行骗。
可是崔莹还是忍住了眼眶中的泪水笑着说道:“瞧你这话说的,我又想哭了该怎么办?”
“我看你是坏的很,我哭了就来哄,把我哄好了又惹我哭,不理你了。”
“好好,是我的错。”
连淮抱着她,亲拍她的背,让她不要再生气。他用余光看到了桌上的水漏,随即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早点休息吧,姑娘也好睡个安稳觉。”
“嗯。”
崔莹于是乖乖地躺回了被窝里,将被子提到下巴以下,只露出一张娇俏的脸和流盼生辉的美目含情脉脉的看着连淮。
“其实我骗你的,我才没有那么容易哭呢。你别看我平时娇气,到了紧要关头,我可是一滴眼泪都不会流的。”
“这世上能让我哭的人,除了我自己,还没有出生。”
说这话的时候,她语气上扬显得有些骄傲,话中隐隐透出几分傲骨。
“好,我知道,我们莹莹是这世上最坚强的姑娘。”
连淮笑着帮她掖了掖被子,检查了纱帐和炭火,随即便看到放在她床头的香囊。
“这是驱虫香囊吗?”他看向那个香囊问道,“眼下是冬日,这房间里竟然还有蚊虫吗?兴许是这里位置不好,要不要我再收拾另一间屋子出来。”
“不必了。”崔莹连忙说道,“这不是驱蚊用的,里面的芯子早就被我换了,我放上了有助安眠的草药,想着放在床头也可以助我入睡。”
“原来如此。”连淮点了点头,将香囊摆正。
“盼它能让你好好休息,快些好起来。”
“那它的功效可就不如公子了。”崔莹娇俏一笑说道,语气中带了几分撒娇。
连淮也不由的笑起来,打趣道:“姑娘可别拿话来哄我了,我还能是什么神丹妙药不成。”
话到此处,他的声音忽然间顿住,胸口有如被一剑刺穿。
神丹妙药……
他开什么玩笑不好,却偏偏说到这个词。
崔莹听到他话音落下,也是一愣。两人顿时都沉默下来,房间里寂静无声,静得有些微妙。
他们原本都是无心中的聊天,此时默然也只是因为各自的联想罢了,并未多想,然而发现对方竟然也在同一时间沉默的时候,这沉默就延长了,甚至有些窒息。
“淮哥哥还是关一下房门吧,这屋里的气也通好了。”崔莹心跳加速,忍不住出言打破眼下的微妙。
“好。”
连淮也回过神来,和往常一般百依百顺的应了一声,关好房门,将一切布置妥当,于是熄灭蜡烛,在另一张靠门较近的踏上睡了下来。
屋里顿时暗了,万物只剩下朦朦胧胧的轮廓。
如此一暗,窗外的飞雪明月反倒显得亮堂了。像是反过来由外到内的,照耀着他们的心。
“连淮,”崔莹忽然开口问道,“你今天在天下人面前发的誓,我都听见了,你说你从来无愧于江湖兄弟,无愧于心中的道心。”
“那你从出江湖以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当真问心无愧吗?”
“要我现在就回答吗?若是莹莹倦了,可以先睡,我明日再与你说。”连淮温柔地说道。
崔莹的心紧了一紧。“就要现在吧。”
“没有遇见你的前十年,我确实问心无愧。”
顿了片刻之后,连淮的声音在夜幕之中响起,更显得幽静平和。
“可是后来,我实则……问心有愧。”
崔莹心中不由得一跳,被中的手攥紧了,有种说不出的感情。“为何?”
“我实则,不该为了你说出那番话。”
“我其实知道他们中有些人恨你,并非没有道理,也许你从前确实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我知道你一定事出有因,但有时候手里沾的血多了,有些事情就身不由己,这不怪你。人非完人,孰能无过,我虽然不能完全认同你从前一部分的行为,但也不会对你的选则有任何异样的眼光。”
“只是,我因为心中的私情而不顾那些与我所知所信相悖的事情,定要护着你,这确实是违背了祖父和师父对我的教诲。”
“再有就是,修炼连家的无情道需要摒弃内心小爱,而取苍生大爱。可是我因为爱你,没法同时兼顾对那些被你从前伤害之人的怜悯大爱,因此破了道心,此生此世,恐怕是练不成流风剑法了。”
“连淮,我……”崔莹忍不住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了。
“不必,”他温柔地哄道,“我知道说这些话也许会让你短时间内有些难过,但我一定会说。”
“因为我知道,如果不说,才是让你真的难过。我们相知相爱,本就各有难处,与其让你表面开心,内心为我伤心郁郁,不如我将难处都与你说开,此心敞朗,悲欢与共,也就没有什么在值得藏在心里为彼此担忧的了。”
“你说的对。”崔莹半晌应道,“我很高兴听到这些。”
“你刚才说的话也是准确极了。我因为从小到大疾病缠身,各种病痛困苦,不堪其扰,活得比正常人难受许多,又因为种种仇恨,心里始终放不下,如同活在炼狱里的鬼混一般,而鬼魂自然也不会有凡人的悲欢和恻隐。”
“直到遇见你,我仿佛见到了另一种活着的可能。”
从此,在两种世界里来回切换,痛苦不减从前,可是她心却能偶尔感到开心了。
“那真好啊,无论哪种活法,我最喜欢看到你开心的样子。”
连淮的声音里含着几分笑意,宛如和暖的阳光,像这雪夜照得暖融融的。
“可是……你因为我在燕盟主和天下人面前做出了那样的事情,现在他们不知道会怎样非议你,也许有人已经开始怀疑你和魔教暗中勾结了。”
崔莹的声音有些发堵。
“你可能会成为众矢之地,武林正道的叛徒,将来身败名裂,甚至拖累连家……而你甚至为了我,破了道心,再也无法修炼流风剑法。”
她忽然不忍心说下去了。虽然她知道连淮为了她一定会舍弃一些东西,可是这些东西却比她之前料到的要多太多了。
他的亲人,朋友,甚至道心,都因为她而失去了。
连淮轻叹了一口气,却笑了起来。“你不必因此愧疚。因为我虽然对不起祖父和师父,没有办法修炼成流风剑法光宗耀祖,复兴连家往日的光辉,但我却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爱一个人并没有错。倘若不能生死不顾地真心爱一人,又何谈爱天下苍生?没有小爱,大爱也无从生根。何况,我没有为了我们的感情,牺牲任何一个无辜者的利益,而我所爱之人也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值得我如此对待。这何错之有?”
“因此,虽然修炼无情道的道心已破,但我自己心中的道却没有破。”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上扬,显得有些开心,一字一句都充满了阳刚正气,此心坦荡,日月可鉴。
“你能这样想,我其实有些佩服。”崔莹轻轻地叹道。
“只是我的想法而已,莹莹不觉得幼稚便好,又何谈佩服?”
“因为你心里想得很明白,也知道自己要什么,在坚持什么。可是我……”
她从前也和他一样坚定,甚至更加坚定,因为她的目标非常清晰。可是现在,却有些动摇了。
“你不明白你心中到底想要什么吗?”
“我应该明白。”
崔莹擡头看着漆黑的夜,隐约看见了杵在那里的房顶,仿佛也看见了挡在自己面前的绝路。
她痛恨她竟然会觉得茫然,竟然企图背叛自己的初心。
听到这样的答案,连淮默然一瞬,心中也不自觉得起了几分苦涩。
“你郁郁寡欢,甚至病都好的慢了,是因为这个吗?”
“我不知道。”
“其实你不必如此苛责。暂时想不清楚也不妨事。”连淮静默了半晌,最终温柔地说道,“世上有许多想不明白这些事情的人,但是照样可以活得很开心,享受这人间的种种欢愉。而你对自己太狠了,什么事都想做到最好,不允许自己出差错,因此才会持续想这些,一直处于紧张着情绪,才会感到痛苦。”
听到这话,崔莹愣了半晌。
原来……她对自己一直这样苛责吗?
“公子说的也许有道理。”
连淮察觉到她话里轻松了些,唇角微扬,勾出了一道柔暖的弧度,只是笑容被黑夜掩盖,没让她察觉。
“今日你既然问起,我便将我心里的话都与你说了。你若是有什么烦心事或者是为难之处,也尽可以和我说,我们一同解决,一起承担。”
“我知道。”崔莹应了一声,内心复杂。
“那你……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察觉到他话中的询问之意,崔莹的心跳忍不住快了一拍,背上隐隐有些虚汗。
连老庄主还没有出关,他应该不会知道连家药人的秘密,也不会怀疑到她身上来。所以他一定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她逐渐放下了心,用与往常一样的语气说道:“想说的话太多,但话到口边又不知道说什么。”
说罢,她又叹了一口气。
“你说是不是很奇怪?”
连淮睁眼望着黑沉沉的夜晚,静默了片刻,深邃的眸底露出几分隐隐的失落,半晌,他才说道。
“话到口边难开,也是人之常情。这也无妨,等姑娘想说的时候寻我说便好。”
“我会一直等着你的。”
崔莹心中钝痛,像被人用针扎了一般。然而她的心情却分毫没有因为连淮话语中的温柔而有所好转,反而变得更加警惕敏感。
他刚才好像……叫她“姑娘”,而不是“莹莹”。
这可是两人相互表白心意以来,他第一次这样叫他。
此时此刻,崔莹从来没有这样清楚地意识到过一件事情。
这世上没有谁会永远永远无怨无悔,不求回报地爱一个人,等一个人。
总有一天,这份爱,这份等待,会耗尽的。
倘若她没能在那之前成功得手,那么那一日到来的时候,就是她的死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