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主”约翰(上)(1 / 2)

“债主”约翰(上)

克洛德副主教从来没有像最近这么忙碌过。

国王路易十一自从上次化名屠朗若来访,便对克洛德的学识大为赞赏,极其信任与宠爱他,每次到巴黎必然会召他前去谈话。

古杜勒嬷嬷被接到了圣母院的一间小空屋居住、又找回了自己最爱的小女儿后,便一反前态,每日笑逐颜开,连连与身旁的人闲谈。

当然,爱斯梅拉达也因此每日都前来圣母院看望母亲。在母亲“克洛德副主教真是个大圣人”感慨的耳濡目染下,那吉普赛姑娘对克洛德的看法由嫌弃逐渐转为了感念与钦佩,对他的态度也日益温和起来。

于是,每当副主教从钟楼顶的小室穿过旋转楼梯走下楼,就能遇见前来探望母亲的爱斯梅拉达。她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与她柔声细语地谈笑着,那红润的双颊上焕发出小女孩所特有的、撒娇般的甜蜜光彩,使她显得更为眉眼盈盈、柔媚动人。而机敏的爱斯梅拉达听见克洛德的皮靴底落在石阶梯上的脚步声,便转过头望向那教士的面孔:它依旧苍白瘦削,还带着高挺的鼻梁与深邃的灰蓝色双眸,在烛火中闪烁着奇异的明亮光芒——那张曾经让她畏惧与嫌恶的脸庞此时却已全然不显得恐怖了。爱斯梅拉达甚至能擡起、闪烁着她乌黑钝圆的大眼睛,对克洛德露出温柔的愉悦微笑,甚至有时还会轻声地赞美他几句。

不过,奇怪的是,克洛德每次看到她朝自己微笑、问候时,都会飞速背过身去,脸半朝着墙,擡起手用那宽大的黑袍遮住余下的、暴露在外的脸颊。

因此,没有人能看见,副主教那彻底掩在黑袍与墙面之间的苍白脸颊已然变得通红滚烫了。他的身躯微微颤抖,口唇里也不住地无声呢喃着什么。

只有克洛德自己清楚自己内心那汹涌澎湃的复杂情感:狂喜、躁动、耽恋,还带着几分隐约的恐惧。

他在恐惧什么呢?

无人知晓。但在卡西莫多敲响圣母院的大钟时,钟声回荡于石壁之间,那份恐惧尤甚。

那是一种极为微妙的变化,正如他与吉普赛姑娘之间随日月流逝而点滴变得不同的关系一样。

当然了,克洛德也还没有忘却那个Phoeb,这当属他眼下最大的心病了。

不过,作为副主教、同时还是一个严厉的兄长,克洛德还有一大心病——

他的亲小弟,约翰。

1466年夏季酷热,发生了一场大瘟疫,他的父母双双病殁,只有自己尚在襁褓中的幼弟还活着,无人照管,正在摇篮中号啕大哭。

这是弗罗洛家族留给他唯一的亲人。年轻的克洛德把孩子抱在怀里,满腹心事地走出家门。在此之前,他都是在知识中过日子;现在,他开始在人生中生活了。

这场灾难是克洛德有生以来的一次危机,他在年仅十余岁时成了孤儿、长兄和一家之主,他感到自己从学校的梦幻里蓦地被召回到了这个世界的现实之中。怜悯使他激动,他对这个婴儿、自己的弟弟产生了一种激情,他要为之献身。以前他只爱书本,现在要去爱人,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奇妙而甜蜜的感情。

这种感情发展到了奇异的地步。在他崭新的灵魂中,他仿佛坠入了初恋。他从小离开父母,对他们几乎没有了解,他被禁锢在书本的围墙里,不顾一切,贪婪地学习和研究,迄今为止只知道通过科学发展智力、通过文学丰富想象力,可怜的大学生还没有时间来感悟心灵上感情的位置。而他的年幼的弟弟,这个婴儿,突然从天而降,坠入他的怀抱,这就使他成了一个新人。他察觉在这世上除了索尔邦学院的思辨和荷马的小诗篇以外,原来还有别的东西,他察觉人需要爱,人生没有柔情和爱情只是一个干巴巴的齿轮,乱叫乱嚷,令人心碎。然而,当时的他又以为爱骨肉至亲便是他唯一必要的感情,去爱他的幼弟就足以填满他的全部生活。

他因此把爱全部奉献给了他的小约翰,他爱得那么深沉、热烈和全神贯注。这个可怜、柔弱、姣好、脸颊红润、金黄头发鬈曲的小生命,这个除了孤儿别无依靠的孤儿,使得克洛德的五脏六腑都为之激动。他既然是一个性喜严肃思考的人,便怀着无限的恻隐之心开始考虑小约翰的一切。他对他的关心爱护如同一件特别脆弱、受到额外叮嘱的东西。他对这个孩子来说远胜过兄长,他成了慈母。

小约翰丧母时还在喂奶,克洛德继承父业,除了蒂尔夏普采邑之外,还有在让蒂依方塔一带的磨坊采邑。当时磨坊主的妻子正好在给自己的漂亮娃娃喂奶,而且那里离大学城不远,于是克洛德就亲自把小约翰送去给她喂养。

也就是那时,他从此感到肩上的重担,对待生活非常严肃。为他的小兄弟着想不仅是他的乐趣,而且还是他学习的目的。他决定把整个身心都奉献给向天主保证过的前程:他决定终身不娶,不要后代,他没有别的妻子和儿子,只有弟弟的幸福和财富。因此,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专心于教职使命、更潜心于心爱的书本…

小约翰·弗罗洛因在磨坊里寄养过,有个绰号就叫“磨坊约翰”,他没有循着兄长所指望的方向长大成人——做个虔诚、听话、博学而体面的学生,相反,他是个放荡不羁的魔鬼,常使克洛德皱紧眉头;可是另一方面,他又滑稽可笑。克洛德对此深感痛苦,他有时会对小约翰长时间严加训斥,而小约翰不动声色、默默忍受。这个小家伙如同喜剧里的丑角,可到底心地善良。

于是乎,平素一向以严肃冷峻、惯于沉思与学识渊博所著称的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大人,却总是会收到一封封从托尔希神学院的副学监那恭敬地呈上的用漂亮拉丁语撰写的报告,还加上了令人痛心的批语:

“一棍子把阿尔贝·德·拉蒙小子爵打得鼻青脸肿。”

“撕破马耶·法热尔的长袍。”

“…本斗殴的直接原因在于酗酒。”

“他放荡不羁到常去格拉蒂尼大街,这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实在太可怕了。”

(注:格拉蒂尼大街为当时巴黎城内的妓.院街。)

身为兄长的克洛德时常苦闷地思索:自己究竟是哪一步做错了,才会导致小约翰到如今这般境地?

而他所不曾意识到的是,自从小约翰出生起,自己对这个小生命的态度便成了由衷的悯恤——哪怕作为兄长,表面上态度比亲生父亲还要严厉,在他阴沉的面孔下却总藏着一颗慈母般的柔软心灵。

不过也是,正如寒冬里封冻的河流到底还需要早春和暖的太阳去融化一样,若连约翰都不曾诞生的话,人生三十年中一直孜孜矻矻求取知识、献身天主的克洛德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恐怖模样。

约翰幼时还不至于此。斗转星移,他渐渐长成了一个面孔漂亮的大学生,兴趣爱好也在原先单纯调皮捣蛋的基础之上增加了喝酒寻欢。令克洛德劳神费心的不仅是频繁收到的神学院报告书,还有时不时便冒出来找哥哥要钱的约翰本人。

“哥哥,我需要你的教诲,…,以及一点更需要的钱…”

“不劳动者不得食。”